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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漂泊如孤蓬的生活,每逢受伤或生病,病痛将他折磨得分外脆弱时,便期盼着会不会将来有一日,能如幼时一般在兄长的视线中醒来。他带着这个想法,辗转走过了十年光阴,而今杭城的晨光里,眼前之人,真实得像一个幻影。他脑海中刹那闪过无数记忆与想法,又零落成泥碾作尘,徒留心头一番五味杂陈。
他只觉脑中似是混沌未开,又像清明无比,前后因由纷乱如麻,轰隆隆地在他脑中飘过——无相寺门前,护卫的口风陡转;陆离两度前来,祈问一句安好;苍术拿出那条白绫,说他若不愿意也可不戴;从北方来的苏大夫,轻易不给人看病,偏对他悉心照顾;还有他每每头痛发作时,那令人安心至极的怀抱……他看向眼前之人,看向他曾经熟悉无匹,一笔一画都刻在了心上的眉眼,那眉眼几乎同他记忆中的没有丝毫差别,墨色长发用玉冠束起,剑眉斜飞入鬓,目光深邃如海,十年的光阴竟似未留下丝毫痕迹。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眼底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情绪,他心中的念头翻来覆去变个不停,满心满眼地不可置信,也不知哪个是假,哪个是真。
蓦地,他缓缓地坐起身来,看着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的兄长,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他意识到这不是梦。
他的兄长的确在他眼前。
他觉得自己一霎之间便冷静了下来。
苏子卿温和地看着他,心里有些放心不下,拉过他的手腕探其脉象,苏子澈挣了一下,还没有挣开,便听到苏子卿道:“别动,让朕给你把把脉。”他一张口,赫然是沉痛记忆里沉稳如山的声音,而非几日来陪伴他的苏大夫的声音。苏子澈有些恍惚,刚刚才略略想通之事陡然没了头绪,让他不知该从何下手,再去将这纷乱的线索理清。
苏子卿探完左手脉象,便要去探右手,苏子澈却一下将手背在身后,戒备地看着他。苏子卿微微一怔,唤道:“麟儿?”苏子澈紧蹙着眉头,心里有太多疑问,一时之间全部堆上来,竟让他有些无从问起。苏子卿仿佛未看到他眼神里的冰冷疏离又戒备谨慎,微微笑道:“怎么,太久不见,不认识三哥了?”
苏子澈心底一阵寒意涌起,十年不见。
十年。
十年之前,尚德殿内,他亲口对兄长说,“这大明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却仍是未能取走南乔性命;王府书房,万念俱灰时,亦是他亲口所言,“死生不相见”;明德门外,一纸君命,十万铁甲去天南;岭南战罢,重伤难愈,他提笔写下,“愿兄为日我为月,生生世世不相见”;荆州别院,生死之际,他饮下一杯酒,祈望杯酒释爱恨……
是为帝王者本就心硬如石,还是他从前至今所有的痛苦与挣扎在兄长眼中都不值一哂?
他们之间明明隔着那么多的爱恨纠葛,隔着十年来沉默如哑的光阴,隔着千山万水不可跨越的距离,他怎么能、怎么就如此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仿佛他从当初到现在所有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一个笑话,一个无知稚子拼力挥出的不痛不痒地一击,仿佛他只是出门玩了几日,纵情山水忘了归家,而不是险些死在岭南,又在江湖之中漂泊了十年!
他几乎想剥开兄长的胸膛,亲眼看看里面究竟是石是铁,抑或根本没有心?
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想一般,苏子卿温声道:“麟儿,手伸出来,三哥探下你的脉。”
苏子澈只觉如置身寒冬腊月,身周冷得令他微微发颤,他听到自己涩然地声音僵硬地道:“不敢劳动陛下。”苏子卿略一思量,温声道:“麟儿,这几日给你诊脉的苏大夫,一直都是我。”苏子澈怔怔地摇头:“不,不是你。”苏子卿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刻意改变了声线:“不是我,你希望是谁呢?”苏大夫的声音从他口中毫无滞碍地道出,苏子澈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心里仍是不肯相信:“不是你,你明明不会……”声音一滞,他蓦然想到兄长一直略通岐黄,他小时候每每生病,太医还未来时,都是兄长先探他的脉。苏子澈忽然扶住了额角,慢慢低下了头去。
苏子卿立时握住了他的手腕,紧张道:“怎么了,还是头痛么?”苏子澈用力推他,想要甩开他,哪知苏子卿手如铁箍,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腕,不留一丝缝隙,苏子澈怒道:“放手!你出去!”苏子卿深深地凝视着他:“这里是杭州,不是长安,你要我去哪?”苏子澈只觉他的问题简直荒谬:“爱去哪去哪,关我何事!”
“爱去哪去哪……”苏子卿低声重复了一遍,道,“可我想待在你身边。”
“可我不想看见你!”苏子澈恼怒异常,额上青筋条条爆出,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苏子卿深邃的眼神看不出丝毫情绪,眼底的血丝却渐渐清晰起来,他一把将苏子澈揽入怀中,将他所有的挣扎都圈在臂间,贴着他的耳朵低语道:“麟儿,你冷静一下。”
苏子澈胡乱地摇了摇头,随即被兄长紧紧抱住,一丝一毫也不见松懈。过得一刻,苏子澈终于平静了下来,他伸手去推苏子卿,推了一下没能推开,便道:“你先放开我。”苏子卿闻言丝毫未动,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为何要放开?”苏子澈眼圈一红,没有说话,他听到兄长在他耳畔低声道,“麟儿,你瞧,只是稍微改变了声音,你便认不出我来。那会不会,当初你以为的那些事,也并非全都是真的呢?”
苏子卿松开手,却没有完全放开,左手仍放在他的颈后,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好么?”苏子澈心底瞬间翻过千万个念头,又一霎尽数熄灭,他看着兄长认真的眼神,仍是一言不发。
“麟儿……”苏子卿刚开口想说什么,苏子澈忽然打断道:“待会儿说,你先出去,我要洗漱更衣。”苏子卿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怕我一走,就再也找不到你了。”苏子澈冷笑道:“你是皇帝,坐拥天下,我逃到哪儿,不都在你的掌控之下么?”苏子卿但觉心底一阵锐痛,他阖了一下眼,有些吃力地道:“我等着你。”
苏子澈更衣之后,并没有立即出去,他在榻上坐了许久,将当年之情与今日之事细细回想了一番,确定自己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之后,方起身去寻苏子卿。
陈设雅致的花厅里,苏子卿正将刚刚烹好的茶水倒入茶盏之中,闻得苏子澈过来,抬头笑道:“麟儿来了,坐。”苏子澈在他对面坐下,微微躬身道:“久等了。”愈客气,愈疏离,苏子卿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他心底酸涩,面上笑意不改:“这是湖州顾渚山的明前茶,你尝尝。”
苏子澈拿起茶杯慢慢吃着,待一杯饮尽,便将茶盏放回了桌上。苏子卿瞧着他的神色,轻声问道:“不喜欢?”苏子澈没有说话,皇帝微微笑道:“看来是口味变了。”苏子澈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人心易变,陛下当知这个道理。”苏子卿笑容有些黯淡,低声道:“此地没有君臣,只有兄弟。”苏子澈眼神清冷地看着他:“你的兄弟,十年前就已经死了,陛下。”
苏子卿难过不已,良久都没有说出话来,他亲手斟满苏子澈面前的茶碗,道:“麟儿,跟三哥说话,非得这么……”他声音一顿,没有说下去,苏子澈看着他的眼神愈发冷了,他知道那句未说完的话——非得这么刻薄?
苏子澈的嘴角掠过一抹薄如刀刃的轻笑,面前茶盏中碧色流转的茶汤上水汽蒸腾,直教他眼眶微红。他沉默良久,直待确定自己的心情再度平复,方慢慢说道:“今日重逢,于陛下而言,或许是失而复得的一件好事。于我而言……”他顿了一顿,轻声再道:“那年明德门外相别,便已是与陛下决别,从未想过会有再相见的一天。该说的话,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写在信里了。”
他在这颠簸辗转的十年中,并不是没有设想过若有一日重逢的景象。他甚至设想过,如若真有这样一天,自己是会泣不成声抑或喜极泪下,是会漠然相对抑或一死谢之,然而真到这样一天,曾经相隔天涯的兄长就近在咫尺之时,他方才知道,他们之间相隔的,又哪里是这尺余宽的茶案?他与隔案对坐的这个人之间,已经被十载光阴划出一道深深的壑谷。
这深壑中,有他多少永夜不寐的孤独和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有多人世间的纷纷攘攘和纷纷扬扬的江湖风雪。有他在这人间踽踽独行的印记,还有他对面前这个人不可磨灭的爱与恨,回忆与相思。
苏子卿听他提及那封诀别信,不由又是一阵难过。他从得知苏子澈还在人世的消息,到亲眼见到双目失明的小弟,再到此时此刻,听到他疏离而防备地口称“陛下”,便没有一刻不觉得心痛如割,这种痛苦甚至较之当日读到苏子澈亲笔所写的诀别信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十年长别之于他,又何尝不是同样的艰难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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