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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武功高手（第1页）

史说东魏孝静帝美容仪，臂力过人，能挟石狮子逾宫墙，射无不中；复好文学，从容沉雅。高欢自羞有逐君之丑，奉事静帝礼甚恭敬，事无大小必报与帝知，可否悉听旨而后行。每侍宴则俯伏为帝寿，捧香炉步从，鞠躬屏气，承望颜色，故诸大臣侍帝莫敢不恭。

——第一百一十二回题引

诗云：人如其号孝静帝，臂力无双复如何？挟石逾墙真绝艺，犹然不误丧家国！闲言道罢，书归正文。且说西魏大统十三年，梁武帝太清元年二月，魏文帝以侯景为太傅、河南道行台，上谷公，再诏令其西入长安。侯景本是靠军队起家，此时岂肯自动解除兵柄？实不得已，便决定据河南诸州叛变东魏，率部投降南梁。乃遣行台郎中丁和出使建康，上表于梁武帝道：“臣得魏高丞相恩遇，本应以死报之，奈与其子高澄有隙，亦天下所共知也。今丞相高欢已逝，臣恐见害于其子，故请举函谷以东，瑕丘以西，豫、广、颍、荆、襄、兖、南兖、济、东豫、洛、阳、北荆、北扬等十三州归附。青、徐数州，仅须短书半简，即可致之。况且黄河以南皆在臣职权之内，取之易同反掌。若齐、宋平定，再徐图燕、赵可也。”梁武帝览其降书，即召群臣商议。尚书仆射谢举等皆言道：“我国去年方与东魏通好，致令边境无事，和平共处。今若纳其叛臣，未见失地还归，先引战火烧身，臣等以为不宜也。”

梁武帝道：“虽然如此，朕但得侯景，则塞北可清。机会难得，卿等不可固执。”原来武帝正月十七日梦见中原牧守皆以其州郡来降，举朝称庆；翌晨见中书舍人朱异告之：“孤为人少梦，若有梦，必实现乎？”朱异答道：“然也，此乃宇宙统一之先兆。”及丁和至朝来降，言侯景定计时恰为正月十七日，梁武帝便以为神助，必得中原。但意犹未决，自语云：“我国家有如金瓯，无一伤缺，今若忽受侯景之地，难道是良策？倘招致纷坛，后悔何及！”朱异揣摸帝意答道：“今侯景分魏土之半归附，如非天启其心，人赞其谋，何以至此？若拒之不纳，恐绝后来之望，愿陛下勿疑。”于是梁武帝信朱异之言，乃诏封侯景为河南王、大将军、持节，位极人臣。高澄闻侯景投梁，即依父亲遗言，启用慕容绍宗为将，命引十万大军南下。侯景向南梁求救，梁武帝即派贞阳侯萧渊明前去支援。可笑梁武帝一世英明，将举国精锐交付此纨绔子弟，岂不是拿自家江山社稷来开玩笑？结果两军未交，胜负已分矣。

侯景向西魏及南梁两面求救，终于降梁。中大同二年三月初七日，南梁遣司州刺史羊鸦仁运粮率军接应侯景。五月，高澄遣武卫将军元柱引众数万昼夜兼程追袭侯景，兵败于颖川之北。侯景因羊鸦仁等军犹未至，乃退保颍川，次日东魏司空韩轨已至，兵围颍川城数重。侯景大惧，复愿割东荆州、北兖州、鲁阳、长社四城，遣使向西魏求救。丞相宇文泰闻之，遣太尉李弼、开府仪同三司赵贵，率兵一万赴颍川相助。侯景却恐梁武帝责问，乃遣中兵参军柳昕上奏萧衍道：“王旅接应未至，死亡交急，臣遂求援于关中，以救目前之危。臣既不安于高氏，岂见容宇文？但事不得已，本图为国，望不加罪！”梁武帝倒是通情达理，回书侯景道：“大夫出境，尚有所专；况始创奇谋，将建大业者？理应适事而行，随机应变。卿诚心归本，何假言辞！”一边下诏催促羊鸦仕进兵。六月四日，东魏韩轨闻西魏李弼、赵贵将至，引军还归邺都。梁将羊鸦仁遣长史邓鸣率兵至汝水，李弼、赵贵亦引兵还长安，惟王思政入据颍川。侯景佯称拓地，引兵出屯悬瓠，复乞救西魏，宇文泰使韦法保及贺兰愿德领兵助之。大行台左丞王悦谏道：“侯景之于高欢，始厚乡党之情，终定君臣之约，任居上将，位重台司。今高欢刚死，侯景即叛，乃知其所图甚远，终不为人下者。况彼能背高氏，岂肯尽节于明公哉！丞相今增其实力以兵援之，某恐贻祸于将来也。”宇文泰然之，乃以帝命复召侯景入朝长安。长史裴宽明知侯景不肯入朝，遂对主将韦法保进言道：“侯景狡诈，必不肯奉命入关，将军不若伏兵斩之。”韦法保虽深信其言，然不敢图谋侯景，借口回归同轨。王思政亦觉侯景有诈，遂密召贺兰愿德等还师，分布诸军于七州十二郡，静待时变。

侯景至此，乃知宇文泰已觉其诈，又知梁武帝亦不可侮，遂辞诏不入西魏，寄书与宇文泰道：“某虽耻与高澄雁行，但安能比肩大弟哉！”其谓“大弟”者，即指宇文泰也。宇文泰至此已知侯景并非真心投降，乃遣行台郎中赵士宪，全部召还前后所遣援助侯景之诸军，任其自生自灭。至此侯景乃知宇文泰甚不好斗，遂决意降梁。七月二十五日，梁将羊鸦仁引军进入悬瓠城，梁武帝诏改悬瓠为豫州，寿春为南豫州，改合肥为合州。便令羊鸦仁为司、豫二州刺史，镇守悬瓠，西阳太守羊思达为殷州刺史，镇守项城。八月初一日，下诏大举征伐东魏，遣南豫州刺史、贞阳侯萧渊明总督诸将。二十四日，梁武州刺史萧弄璋攻拔东魏碛泉、吕梁。九月十九日，萧渊明屯军寒山，距彭城十八里，使侍中羊侃断流筑堰，二旬而成。东魏徐州刺史王则拒城固守，羊侃劝萧渊明乘水势以攻彭城，萧渊明不从。诸将议论军事，萧渊明皆不能对，但云临时制宜。东魏大将军高澄使大都督高岳救彭城，欲以金门郡公潘乐为副。陈元康谏道：“潘乐不善机变，不如慕荣绍宗，且乃先王之命。明公但能以赤心相待此人，侯景必不足忧。”高澄大悟，乃以慕容绍宗为东南道行台，与高岳、潘乐同行。

早有邺城细作探知高澄部署，走马灯般前来报与侯景，乃至足不旋踵。侯景起先不以为意，但微颔之。闻说高澄派韩轨来征，则对诸将说道：“此乃食猪肠小儿，有何能为！”及闻高岳复来，又道：“兵精将庸，亦无能为。”可见东魏朝中诸将，无不为侯景所轻视。及闻慕容绍宗领兵前来，侯景即直惊得以鞭叩鞍，面有惧色道：“是谁有此见识，叫鲜卑儿高澄遣慕容绍宗来！若果真如此，必是高王定未死邪？”部下诸将听罢，无不惊骇，果真以为高欢未死。说话之间，慕容绍宗率众十万已兼程而至，率先占据橐驼岘，以待分进合击。南梁侍中羊侃闻魏军前锋已至，急劝萧渊明乘其远来疲惫击之，萧渊明不从；明晨又劝出战，亦不听之。羊侃由此万般无奈，乃率所领本部军出屯堰上，以观其胜败。

大战在即，高澄使人持节至前敌，改封慕容绍宗为燕郡公，任命为东南道行台，授以开府之权，使其节度三徐、二兖等州军事。慕容绍宗被幽禁数年，今日一旦重新启用领兵，不由感慨人生无常，复悟当年高欢抑制自己，必是留作今日为其子高澄所重用。于是精神百倍，意气风发，引十万大兵竟往彭城而来。史说慕容绍宗乃前燕太原王慕容恪之后，年轻时身材魁伟，沉默寡言，胆略过人。因北方遭六镇之乱，携家眷前往晋阳，投奔表亲尔朱荣，受到重用。永安元年，尔朱荣率军进入洛阳，立长乐王元子攸为孝庄帝，认为洛中人士繁盛，骄侈成俗，若不加除剪，恐难制驭，便打算趁百官迎拜新帝之时，全部予以诛杀。慕容绍宗极力劝谏，认为无故诛杀朝臣，恐失天下所望。尔朱荣不听，遂为河阴之变。慕容绍宗因军功被封为索卢县子爵，复又进爵为县侯；先后随军平定羊侃、邢杲，升任并州刺史。建明元年，孝庄帝诛杀尔朱荣，又命河西贼帅纥豆陵步蕃率部南逼晋阳，攻打尔朱兆。

尔朱兆闻说纥豆陵步蕃来伐，急遣使向高欢请援。慕容绍宗极力劝阻，认为不能给高欢发展壮大机会，反被尔朱兆囚禁。次年高欢在信都起兵，公开声讨尔朱氏，并拥立宗室元朗为帝，尔朱兆命慕容绍宗为长史、行台，率军驻守壶关，抵御高欢。再次年，尔朱兆在韩陵之战中被高欢击败，麾下士卒逃散，欲率轻骑西逃。慕容绍宗命人竖起将旗、吹动号角，召聚逃散士卒，整顿军容，而后与尔朱兆撤回晋阳。高欢攻入晋阳，尔朱兆自缢于赤谼岭，慕容绍宗带尔朱兆余部及其妻小投降，保留原有官爵，常参预军议。高欢将迁都邺城，另立宗室元善见为帝，慕容绍宗被任为西南道军司。因统率都督厍狄安盛征讨李延孙叛乱，被任命为扬州刺史，不久又改任青州刺史。丞相府记室孙搴请托于慕容绍宗，欲使己兄任青州主簿，慕容绍宗拒绝。孙搴怀恨在心，便向高欢诬告慕容绍宗有恢复祖业野心，高欢遂将慕容绍宗召回朝中。至元象元年，河南寇盗蜂起，西魏将领独孤信趁机进据洛州。慕容绍宗率军赶赴虎牢，与行台刘贵等人击退独孤信，进爵索卢县公。其后历任度支尚书、晋州刺史兼领西道大行台、御史中尉。武定二年出任徐州刺史，讨平刘乌黑叛乱，升任尚书左仆射。此后三年闲置，复不被用。至此独掌兵权平侯景之叛，已四十七岁矣，须发斑白，满面沧桑。

此次出兵之前，慕容绍宗常做同一个梦，梦到自己花白头发全部掉光。其认为此乃不祥之兆，乃自谓道：“我二十岁后，头上便生有蒜发。蒜者，算也。岂谓我寿算将尽乎？”北人皆称花白发为“蒜发”也。慕容绍宗屡思此事，并预感己将有水厄。于是此番行军途中常在战舰中洗浴，还跳入水中，望以此破除厄运。参军房豹谏道：“命由天定，岂是人力所能改变者。明公若果有水厄，则非禳解所能破除；若无水厄，又何需禳解？”慕容绍宗笑道：“公言甚是，我亦不能免俗也。”不久以后，慕容绍宗果然溺水而死，此乃后话。

闲话少叙，书接上文。且说慕容绍宗率东魏大军兵至彭城，乃引步骑万人首攻潼州刺史郭凤大营，箭下如雨。郭凤遣偏将至中军大营请援，主帅萧渊明却因沉醉而不能起，便命帐下诸将出救，众将皆不敢出。当时有北兖州刺史胡贵孙谓谯州刺史赵伯超道：“我等率兵而来，本欲却敌，今遇敌何为而不战？”赵伯超惧不能对。胡贵孙冷哼不止，乃独率麾下千人出战，冲入东魏军战阵，斩首二百级。赵伯超拥众数千，不敢往救，谓其部下道：“敌势甚盛，与战必败，不如全军早归。”其部从见主将如此，皆答道：“将军所言甚善！”赵伯超遂临阵脱逃，引军遁还。慕容绍宗将欲决战，以梁人素来轻悍，恐其部众久战不支，乃召集众将道：“来日决战之时，我当引中军佯退，诱吴儿使之向前追我，公等击其侧背，则此战必胜。”众将听闻不用正面突阵，皆欣然允诺。此时侯景亦知大战在即，遣使寄书于萧渊明等南梁诸将道：“慕容绍宗用兵多诈，公等若追败军，不要超过二里即还，戒之戒之。”萧渊明不理，将书信掷入火盆。来日两军对攻，东魏军果然败绩，往北便逃。南梁诸将不用侯景之言，乘胜深入，狂追五十余里。魏将及部下士卒皆从慕容绍宗之令，让开正面，争从侧后击之，梁军大败，贞阳侯萧渊明及胡贵孙皆被俘虏。赵伯超因闻魏军败逃，复又引众前来抢功，亦为东魏将士擒捉，梁军失亡士卒数万，唯羊侃结阵徐徐还军，不曾损折。

前方兵败消息传至建康，梁武帝萧衍正在昼寝，宦者张僧胤进禀朱异有战报启奏，武帝大骇，急起升舆至文德殿。众臣山呼已毕，朱异出班奏道：“贞阳侯寒山兵败，只有羊侃全军以回。”梁武帝闻之，一语不发，忽一头栽坠坐床之下。僧胤扶起就坐，武帝乃回顾尚书仆射谢举，长叹道：“吾不用公言，至有此大败。今且奈何？孤得无复为晋家乎！”言其将如西晋朝司马氏，亦将灭亡于胡族也。梁朝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至此再无一言进于武帝，唯各切齿痛恨朱异而已。史说朱异虽有才华，但只知阿谀奉承，从不为朝廷社稷着想，故为朝中正臣不耻。且据史书记载，其人贪财冒贿，广受馈遗，四方饷馈曾无推拒，财货充积，家产与羊侃相埒。朱异生活穷奢极欲，起宅东陂，穷乎美丽；又好饮食，极其滋味声色之娱，子鹅炰鳅不辍于口，虽朝谒皇帝，亦从车中必赍饴饵，零食不辍。然而却又性极吝啬，未尝有散施他人，厨下珍馐恒至腐烂，每月常弃十数车，虽诸子别房也不得分赡。

再说东魏主帅慕容绍宗，既在寒山以诱军之计大破梁军，生擒萧渊明，而后便以得胜之师，回军讨伐侯景。西元五四七年、武定五年十二月，慕容绍宗引军攻击侯景，耀武扬威，势不能当。侯景不能抵敌，遂携辎重车数千辆，马数千匹，士卒四万人，复至淮水，退保涡阳。慕容绍宗率士卒十万，旗甲耀日，鸣鼓长驱而入。侯景派使来见慕容绍宗，以书谓之道：“公今大举而来，是为欲送客，或为欲定决一雌雄邪？”慕容绍宗回书道：“若是送客出境，无需我来，今番专欲与公决生死胜负者。”打发来使回去之后，忽见帐外狂风骤起，树木摧折，河水浪翻。慕容绍宗大喜，便吩咐诸将出营列阵。诸将皆求告道：“如此大风，怎生对敌？不如暂时休战，且待风息。”慕容绍宗道：“尔诸公不知，此一场大风，乃是上天特意助我，可当得十万雄兵。敌兵若肯出城，我顺风放箭，其利兼倍。”遂命全军出营，抢占上风头顺风布阵，命人前往城外挑战。侯景闻说被敌军趁此天气出兵，且又占了上风头，乃命坚闭营垒，以待风止乃出。慕容绍宗见其坚守不出，乃谓诸将道：“侯景多诡计，好乘人之败。待我力衰之时，其必出战。”乃使众将布防。说话的，你道侯景因何有风之时不肯出战？因其熟知北军习性特长，已猜着慕容绍宗用意，故不肯逆风作战，给敌人乘风放箭机会。

半日之后，大风渐息。慕容绍宗坐在马上，遥望对面营垒中旗号移动，号角声起，于是传令众军道：“敌军将出营来战，诸军需谨慎抵防。”众军领令，皆备盾牌长矛，以防对方骑射冲阵。只见营门开处，却不见对方马队精骑，亦无弓箭飞来，众军不由大奇，皆不知如何谨慎提防。孰不知这回侯景却是尽出步卒，一声令下，命战士皆衣短甲，持短刀，入于魏阵，双眼只往下视，专砍人腿马足，无需顾忌上三路。只一个回合冲锋，东魏兵便纷纷落马，随即大败，四散而逃。侯景乘步卒之胜，乃命击鼓，尽出马队骑兵，追杀东魏败兵。慕容绍宗坐骑亦被对方刀手所伤，颠落坠马，致足踝扭伤，被随从救归。此一场混战损失不小：仪同三司刘本生负伤，显州刺史张遵业为侯景所擒。慕容绍宗、刘丰生奔回谯城，一边召集败散部众，一边对诸将道：“侯景果然奸滑无比。这一手割马脚功夫，却从何处学来？”

裨将斛律光、张恃显嘴快心直，指责主将不善战，方致此失。慕容绍宗不服道：“我久经战阵，大小百余战，从未见有如侯景之难克者。君等谓我不善战，不妨尽管一试，我不阻拦。”斛律光等不忿，披甲将出，慕容绍宗急下座离案，上前劝戒道：“此去无论胜负，切勿渡涡水击敌，戒之戒之。”二将领命而出，乃屯军于涡水北岸。斛律光只率轻骑，隔河向对岸射之，却牢记主将嘱咐，不令大军渡河。侯景纵马上堤，临涡水对斛律光叫道：“斛律贤侄！尔等是为求功而来，我乃因为惧死而去。我乃汝父斛律金之友，何为如此尽力射我？你今不敢渡涡水至南岸来战，莫非是慕容绍宗教之邪？”斛律光不料被其猜着，遂无以应。侯景叫道：“贤侄弓软，射我不到，且看我神射可也！”乃回顾其徒弟田迁道：“我儿！你露一手给他看，但不要伤我贤侄性命。”田迁应声而出，引铁胎宝弓如同满月，一箭射来，矢穿马胸，登时倒地毙命。斛律光大惊，急换马隐于树后，田迁又是一箭，射中马眼，又倒地而死。斛律光知道对方果无伤己之意，遂退入军中，再不敢上堤显能。侯景乃大为得意，命令吹动号角，北岸林中忽有一队骑军飞出，直冲魏军之阵，箭如飞蟥。原来侯景渡河之时，竟于北岸伏有一支精骑，专为袭截追军而设，不料慕容绍宗不肯上当，正好用在二将身上。二将急回身便逃，张恃显马慢，终为侯军所擒。侯景隔岸下令释之，张恃显与斛律光逃回谯城，满面羞惭。慕容绍宗问道：“今日如何？而责我不善战也！”诸将再复无言。

慕容绍宗乃向诸将主动承揽前番战败之过，就此改变策略，深沟固垒，采用持久战术与侯景对峙。终将侯景军中粮草耗尽，部将司马世云出降。来年正月，侯景见大势已去，便欲率部突围南渡，往投建康。慕容绍宗早已料着此招，先派五千铁骑暗渡涡水，绕至南面伏于向南去路，自率大军渡河正面追袭。侯景叛军走之不成，只好复又就地扎营，只待决战。侯景手下众军皆乃北人，本来不欲南渡，此时见陷于绝境，更是皆无战心。当夜侯景提槊巡营，但闻各营诸将纷纷商议，欲弃械投降官军。侯景大急，回至中军大帐召集将领，对众说道：“某有朝中暗探报来，说我等皆为高澄所弃，各位家属也已被高澄杀光，坑之于野。诸公若此时再回邺都，尚有何赖？战犹可活，降则必死耶！”诸将闻知，大为惊怒，号哭不止，复起拼死之心。当夜亦有将信将疑者，偷偷越营投降官军，向慕容绍宗说知此事。

次日侵晨，犹未破晓，两军列阵于旷野，各自射住阵角。官军诸将便欲请战，慕容绍宗止住，自引十名亲军纵马至于阵前，当众摘去金盔，披发仗剑。两军不知其意，皆呆着脸观看。只见慕容绍宗仗剑上指，剑尖指向天空北斗七星，向对阵官兵高呼道：“对面诸军听者！尔等皆乃北人，亦我魏国功臣，多负辛劳，各有战功。今受侯景蒙蔽造反，皆为其一人之利，对诸公将有何惠？今败局已定，尚欲拼死战者，必是侯景扬言家眷已为朝廷屠戮。我慕容绍宗身为燕郡公，东南道行台，征南大将军，特此指天发誓，保证诸公亲属尚在！我今三通鼓罢，诸公再有负隅抵抗者，则老小尽不可保矣！”高声说罢，乃束发戴盔归阵，传令击鼓。一通鼓未了，侯景部将暴显哄叫一声，引本部军弃兵，向官兵阵中跑来。慕容绍宗命令好生接纳，不许虐待。其余诸将见状，亦皆带领部下纷纷投降，如大海退潮，遏止不住。侯景见状仰天长叹道：“慕容绍宗，好毒辣手段！我不如也。”乃率八百残兵，南渡淮河。

慕容绍宗率部急追，忽见侯景阵中突出一骑，迎面驰来，引弓射来一箭道：“河南王书呈慕容将军，请将军再休追赶！”言罢转身驰回。军士拾起箭书递与主将，慕容绍宗拆视其书道：“我若被俘，公对高氏来说还有何用？”慕容绍宗大悟，亦深知鸟尽弓藏之理，遂令停止追击，对诸将道：“前面五十里有萧梁大军列阵，约我决战。我等既获全胜，且回去预备水战之具，再来伐之可也。”诸将皆信，于是下令回军，放任侯景逃入江南。列位看官！后人乃谓慕容绍宗纵敌，是有负高欢临终倚重，故有后来落水溺死之报，权作笑谈。涡阳战后，高澄论功行赏，封慕容绍宗为永乐县子爵，南道行台，命其与太尉高岳、仪同刘丰生等，一同围攻颍川。东魏军围攻颍川，西魏儒将王思政多方设计守御，东军近一年不能破城，遂在洧水修筑堰坝，准备以水灌城。武定七年四月，慕容绍宗乘船巡视堰坝，窥探城中动静。忽然东北风大作，吹断缆绳，将座船吹到颖川城下。城上守军忙用长钩钩住座船，同时乱箭齐发。慕容绍宗情急之下跳水逃生，结果溺水而死，时年四十九岁。三军将士无不悲惋，高澄亦嗟伤不已，追赠为尚书令、太尉、青州刺史，谥号景惠，此乃后话。

太清二年正月，侯景败退江南，不知所往。时鄱阳王萧范除任南豫州刺史，尚未至其任所寿阳。有寿县西北马头戍主刘神茂，素为监州事韦黯所不容，闻侯景至，故往迎之，对侯景进言道：“韦黯虽据寿阳城，亦只是监州，并非刺史耳。将军若驰至近郊，彼必出迎，乘机执之，可以成事。得城之后再上表启闻，朝廷因喜大王南归，亦必不加责。”侯景握其手道：“是天赐公，以来教我。”便以刘神茂率步骑百人为向导，夜至寿阳城下。韦黯以为贼至，闭城不纳。刘神茂乃遣寿阳人徐思玉入见韦黯道：“河南王侯景乃朝廷所命，君所知也。今失利来投，何得不受？”韦黯道：“我受命唯知守城，河南王自败，干吾何事！”徐思玉道：“朝廷付君以统军在外之任，今君不肯开城，若魏兵追至，河南王为魏所杀，君岂能独活？又有何颜面再见陛下？”韦黯然其说，遂开城门迎接侯景入城。侯景遣其部将分守四门，诘责韦黯，将欲斩之，徐思玉急忙解劝，侯景既而抚手大笑，置酒尽欢。

涡阳大战之前，武定五年七月初二日，东魏孝静帝为丞相高欢举哀，服缌缞，丧礼依汉霍光故事。赠相国、齐王，备九锡殊礼。初三日，以高澄为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勃海王。高澄上表启辞王爵，诏准以太原公爵摄理军国。八月二十日，葬高欢于漳水之西，密凿一穴于成安鼓山石窟佛寺之旁，纳入灵柩封之，之后尽杀群匠。有其中一石匠参与其事，生前将机密告于其子。及北齐亡国之后，石匠之子偷发石穴，尽取穴中藏金而逃，改名换姓，遂成巨富之家，历十数代衣食无忧。此乃后话，就此表过。且说东魏军前线大胜梁军，遣军献俘邺城，孝静帝亲见萧渊明及其被俘将帅，会宴后令皆送往晋阳。丞相高澄对萧渊明极备礼节待之，并对其说道：“先王同梁主和好十余年，不料一朝失信，导致纷扰。我自出师征伐，作战无有不胜，攻城无有不陷，今欲重复和好，非因武力疲惫。边境之事，我知定非梁主本意，当是侯景违命煽动所致。殿下可派使者询问斟酌，若梁主尚念先王情义，重新往来友好，我则不敢违背先王旨意，必将殿下以及部众，一并马上放回。”于是令萧渊明修书，遣使送往建康。梁武帝得书大喜，亦复书慰问高澄。

高欢下葬之后，高澄便怀篡逆之志，乃离晋阳，率禁军入京。史说东魏孝静帝美容仪，臂力过人，且轻功极高，能挟石狮逾越三丈宫墙，又是神箭，射无不中，并好文学，从容沉雅。时人以为其有孝文帝风烈，故为大将军高澄所忌。当初高欢自羞有逐君之丑，事静帝甚恭，事无大小必报与帝知，悉听旨而后行。每侍宴，则俯伏为帝上寿；静帝若设法会，乘辇行香，高欢则亲自手捧香炉步从，鞠躬屏气，承望颜色。丞相尚且如此，故满朝诸臣侍帝莫敢不恭。至高澄掌握权柄，对孝静帝倨慢无礼，使中书黄门郎崔季舒观察静帝动静，朝中大小事皆令崔季舒得知方可。高澄在晋阳开府，与崔季舒书信来往时常问：“痴人近来又如何？痴状见愈否？公宜用心察之。”痴人者，对孝静帝之蔑称也。高澄入朝时曾侍帝饮，不顾君臣大礼，举大觞亲至帝座之前，对孝静帝道：“臣高澄劝陛下饮酒，若不饮便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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