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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星场的秘密（第1页）

（小燕文学WwW.XiaoYanwenXue.CoM）

她从小就混红星场，90年代末的红星场已经经历了数次繁荣和萧条了，但每次都春风吹又生。

毕竟刚出生那会儿，会水市钢铁厂里不仅开始炼钢了，还从铁水里提炼了点其他的东西，据说很珍贵，可以造飞机火箭最精尖的仪器。1982年的年初，竟然还有金发碧眼钩鼻子的老外来厂里参观，市委书记都亲自接待。毕需跟很多工人一样不明白：当初三线建设就是为了防范这些觊觎我们的西方敌对势力，怎么现在反而敞开大门放洋鬼子大摇大摆进来参观。他们不知道，千里以外的新一代核心们，已经开了无数次会，像当年判断岌岌可危的战争形式一样，如今也果决地判断了板上钉钉的和平形式，跟“洋鬼子”们做生意才是人心所向，时代潮流。

那时候，邓丽君的歌已经悄然传到这个川滇交界的小城，工人们开始迷茫：为什么一首首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民”、“万岁”、“运动”、“阶级”的歌曲，竟然让人充满斗志？为什么，在钢铁厂生活区里，会水市街头，到处游荡着穿军裤烫卷毛的年轻地痞？这些青年们，有的是回乡之后无事可做又时间充裕的知青，有的是等着顶替父母岗位的真正“待岗”青年，有的什么都没干跟着前两种人瞎混，还有一部分是从金沙江沿岸小村庄里进城来看世界的小镇青年或者农民孩子，那时候还没有梦想的说法但是他们知道大概就是那种东西。慢慢地，这些年轻人学会了开“舞会”，周末在会议室，甚至食堂，伴着那些邓丽君的“靡靡之音”，男男女女面对面贴着晃动，共同呼吸充满尼古丁和汗水味的空气。据说，那时候的会水市，很多地方都有这种小型的地下舞会，尤其是在几大厂区，那些年轻人们依然会为了占场地或者抢姑娘而打架。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千里以外传来三线建设调整的消息，曾经防帝国主义的“靠山，分散、隐蔽”，顷刻间变成“关、停、并、转、迁”。这时候，有人欢喜，有人颤栗，根据那个不知道靠什么标准划定的“让50%的落后企业关停”的标准，几十年前怀着热血披荆斩棘的人们，有一半即将被抛弃。因为当时的专家们经过调查，认定全国的三线建设企业里只有不到一半是盈利的或者将来可能盈利的，还有13具有救治的可能性，在“并、转、迁”的饼子里，剩下的没法盈利也没法转向的，也不知道究竟该生产什么的，工厂和工厂里那帮热血沸腾的“闲人”都被划进“关、停”的政策里。

于是，那帮不知道明天和未来在哪里的“阿飞”们，在灰扑扑的江边，在四处开挖的工地上，在随时爬坡上坎的公路上，以及在不知不觉中开疆辟土的红星场里，散漫而精准地聚集，和越来越多的不知从哪里来的务工农民擦肩而过，无所事事，无所适从。哼着邓丽君、刘文正的歌，偷地里的土豆，树上的芒果，还有百货公司的水果，钢铁厂的废铁，以报复他们被盗走的青春与未来。红星场面积越来越庞大，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

就在大家在新的娱乐时代浪潮里醉生梦死时，一场载入史册、席卷大地的治安整治运动突袭而来，这些青年们被冠以流氓、小偷、劫匪的罪名，被收监的收监，枪毙的枪毙。

从此，钢铁厂里安静了点，但是，一两年后，这些醉生梦死的年轻行当死灰复燃（当然也从来没真正死过），纷纷在红星场云集。

那时的毕竟，每天还背着书包跟一群青屁股娃”吊卡车“——他们小学在金沙江边的山坡上，那一截山坡正好是钢铁厂运输卡车的必经之地，每次装满钢材，上坡缓慢，这些青屁股娃们便吊在车屁股上搭顺风车，无一辆车幸免，打骂无效。

她不爱回家，反正她早晚回家也没人注意，在那个家她是多余的，比逼仄的12平米房子更压抑的，是空气。她也不爱去学校，她的整个小学都像是一场梦，既不优秀，也不听话，甚至也不调皮，她没有找到任何一种方式体现自己的存在，而恰恰是这种莫名的无存在感，让她成了一种奇怪的存在。多年以后，小学老师提到她，会努力想一下，然后略有思考：“毕竟啊，这名字让人印象深刻，但是她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但是，毕竟却记得每个人。除了班上的同学，还有红星场的每个人。多年以后，她的记忆派上了大用场。

毕竟快小学毕业的时候，红星场已经成了会水市著名的九龙城寨，这里藏龙卧虎，别有洞天。因为下岗大潮来临，席卷会水。那些刚刚学会卖蔬菜的农民们也扔下了锄头，扔下了土地，纷纷跑到会水周围贫瘠嶙峋的山上，开着拖拉机，用最老的方法挖出沉睡地下的矿石、煤炭，自己生产水泥、钢材、炭黑、石材，他们抬起被汗水浸痛的眼睛，望向曾经高不可攀的会水钢铁厂，咧着嘴自信地笑起来。红星场以前那些窝棚已经被各地赶来的农民和下岗工人划地建屋，出租给更多外地谋生的有志青年。

这天，她也一样不想回家，因为她有钱。今天得庆祝一下，庆祝什么呢？她想了半天，哦，一是小学毕业考试结束，二是香港回归。她从小就从来要不到零花钱，但是，红星场却赐给了她惊人的挣钱能力。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她就会挣钱了。她会在江边的柳树上摘蝉蜕，拿到红星场换钱，因为那里有一个专门给药房和医院加工饮片的坊，多的时候，她一天能换一块钱。每到摘蝉蜕的季节，她都会带根竹竿上学，在竿头用篾条绑一个圈，勾起高处的蝉蜕来十分好用。有时，她也用这个竹竿来偷芒果。后来，她发现杏仁更贵，但是每年杏仁季节短，于是她只得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别人吐的杏核，装在袋子里，然后小心地洗掉上面的泥土、口水，用石头把杏仁敲出来，可以换更多钱。后来，她发现，那些闲散年轻人们吃的袋装雪梅也有杏核，他们追女孩子的一大手段就是给她们买雪梅，买虾条，买牛肉干。她都知道哪里货源多，就是这些青年男女聚集的地方：中学大门外、旱冰场、游泳池边……她盯着这些恋爱的男女，总觉得心里有点痒，原来这就是“耍朋友”，自己今后也一定会有一个人，给自己买零食，滑旱冰的时候扶自己。但是转眼又觉得太俗气，她见得太多，如果耍朋友都是这样千篇一律，那多没意思。

那几年，会水市开始大肆建设，四处都是工地，以及野蛮生长的居民自建房，她还会搜集那些钢精的边角废料、废螺丝钉子，去卖给红星场的废品站。可惜那些东西太重，还不如杏仁好卖。那时候的她，曾一度以为自己将来一定能赚大钱，工资一定是老爸现在的工资的5倍，她爸当时月薪450块。由此，她认识了红星场所有的营生。

她发现，这里几乎能卖掉任何东西。她那些小打小闹的蝉蜕、杏仁，在这里不值一提。在这里，那些无业的小伙子打着耳洞，染着黄毛，在低矮的屋子里卖着省城批发来的磁带，旁边就是可以包场看片的录像厅，不远处又是台球室。菜农们也在这里聚集，几个菜贩子合租一个大院子，合伙用水，给猪肉小心翼翼地注水，给即将售卖的鸡喂石子，把开始焉的蔬菜淋得里外湿透，他们旁边一边会住着三轮车夫。卖豆花凉粉的在这里制备了全套工具，每天磨豆花，做凉粉。旁边挨着制衣坊，住着几个浙江老板，房子了每天发出机器低沉的声音。五颜六色的布条在垃圾堆里堆得很高，但从来不会浪费，会水市无数个下岗家庭的老母亲都等着捡回去，扎扫帚，扎鞋底，或者给猫狗做窝。

可以卖的东西太多了，女人还可以卖自己的身体——红星场起码有近10个卡拉ok，每天傍晚，那些嘴唇涂成大红色，穿着超短裙的女人就站在巷子里的卡拉ok厅门口，像一排列兵，看见男人就热情地招呼“哥，进来耍嘛！”她们的不远处就是药房和小诊所，里面应有尽有，可以买到安全套、避孕药，还可以打抗生素、治疗性病，以及堕胎，甚至有时候还有年龄大的妇女坐阵，以便宜的价格在药房里面卖春。

还有一些人，你也不知道他们是干嘛的，就一直住在出租屋里，成天无所事事，神神秘秘，直到晚上才会活动。他们具体的营生，毕竟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大概都是随时能被抓进派出所的。

这里的很多出租房都没有厕所，本来就不发达的市政管网连市区都还没普及，更不用说这里了，可是大家竟然建立了有效的自治管理模式。几大红星场代表性产业“托拉斯”共同筹钱建立了一个公共厕所，男女各10个蹲位。蹲厕所的人常常自然而然地在这里社交，一边蹲，一边抽烟，一边聊天，使那里成为了红星场的信息集散中心，每一只蛆虫都知道所有的秘密。毕竟就在这个厕所里看见过还连着脐带的婴儿。有时候，这个厕所还会被警察拉起警戒线围起来，据说有菜贩子去舀粪水浇菜的时候，舀出了骇人的东西。但是这些事情都会很快过去，红星场的人们有自己的活法，自己的秩序，以及自我净化的能力。红星场有自己完整的生态系统，跟钢铁厂生活区一样，只有死的时候一样——共用一个会水市火葬场。

不过，以上这些业态都不是毕竟最钟情的，她最关注的，是那几家卖零食的小铺。每次从药房或者废品站出来，她首先就去那里完成一次奢侈的消费，边走边吃，吃个精光再回家。这样回到家，在零食稀缺的家人面前，她就会显得特别与世无争，家人吃什么好吃的，她都可以手一挥，说“我不要”。

除了吃，她没有地方可以销赃款，有一次在买小玩具的店里斥8块钱巨资买了一只粉红色的电子表，里面的卡通兔子还会随着秒针转动不同晃动脑袋。她才戴了一天就出事了：她二姐发现了，一口咬定是她偷的，还向父亲告状，毕竟是个贼！毕需信了，打了她一顿。不得已，她只能说这是借同学的。三姐又补充一句：从不见她有关系好的同学，没人肯借东西给她的。毕需又信了，又打了她一顿。于是，她不得不忍痛6块钱退给老板。从此，她只能吃零食，打游戏，后来还可以看录像，再后来还可以参加红星场里的台球室、旱冰场。多年以后，她觉得，这应该就是她早期的“洗钱”经验。

那些零食铺其实都是给红星场的年轻人们消遣的，有一块钱一碗的红油抄手，有一毛钱一串的麻辣串，有5毛钱一个的豆沙豌豆油糕，有泡在罐子里的腌芒果，最奢侈的就是两块钱一个的卤鸡腿。那些无业青年们打完台球、街机，就会来吃点东西填补空虚，想一想下一场消磨时光的方式。从ok厅出来的中年人、民工，也会在这里补一补身体。有时候，两个帮派打架、砍人结束后，也会来这里补充体力。这一天，是毕竟小学毕业，伴随着一件人生大事庄严地完成，她决定奖励自己一个卤鸡腿。最近一个月为了忙考试，她都没什么时间挣外快，不过还好还有接近4块钱的积蓄。

她拿着卤鸡腿，无比激动，仿佛这是一枚勋章，她想擎着它走遍会水市的大街小巷，走过人民广场，走过工人电影院，走过钢铁大道，从东区到西区，从北区到江边，宣告她短暂获得的自由。啊，自由，那是个一想到就让人感叹的玩意儿，她马上就可以上中学，她就可以选择住校了，这样，就不用回家，挣的钱也不用藏着掖着。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学生了，她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大了一点，自信了一点，可以走遍红星场了——以前她只在卖东西的地方和小吃店混迹，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为自己开拓疆野了。

红星场其实很大——因为理论上大家把市中心这片巨大的荒地都叫红星场。大家活跃的地区是靠近主干道的地区，另一面少有人住。不过那一边，与北区第三生活区离得很近，但是因为离红星场的核心地带卡拉ok区很远，反而成为红星场最为边缘的地带，在参差不齐的棚屋和农民自建房周围，竟然还有阡陌交错、鸡犬相闻的景象。毕竟惊叹：原来红星场还有这么静谧的地方。然后，脚下一滑，她摔了个结实的嘴啃泥，手上的鸡腿甩出去老远。

妈的，竟然是踩到了鸡屎。毕竟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目睹了一件更惨无人道的事情：一只不知道何时窜出来的黄狗，闪电一般扑过来，叼起鸡腿就跑。

“狗日的！”毕竟暴怒，当年在钢铁厂跟狗对咬的壮士，竟然被红星场的狗欺负到头上，她怒不可遏。

她一路飞奔，七拐八拐，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跟着狗钻到了一个诡异的小院前。狗从院子大门下面钻了进去，大门紧闭。这是个被围墙圈出的一个灰扑扑的小院子，大门被木条和钢板精心加固过。好像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关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第一次深刻理解了什么叫狗仗人势。

她猛烈地敲门。

“啥事？”门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北方口音，却不像会水市的北方老工人那样掺杂着四川口音，那个疑问听不出任何情绪，反倒像是平静的试探，让她的激烈和暴怒像一场小丑的表演。

“你们狗抢我东西。”她不甘示弱，大声回应。

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知道，门里的人不一定是真计较狗和鸡腿，只是她的童音让他放下心来。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他穿着一件条纹t恤，袖子挽在手肘间，像正在干活。他戴着眼镜，微微皱着眉头，那副既斯文又粗糙的形象似乎天然地把他和会水市区隔开来。那个区隔感，在很多年后，依然让她一眼认出他来，不过，真的是很多年后了。

“谁让你乱敲门的？”他低沉地斥责。

这副完全无视她的来意的态度刺激了她，她觉得这是验证自己刚刚获得的社会身份——中学生-——的机会，按理说，她现在算年轻人，而不是儿童了。跟他之间应该有像成人一样交涉的权利。

“你为啥不管好你的狗？你狗抢了我鸡腿，我刚花钱买的，而且，”她打算加点严重情节，“狗日的还想咬我。”反正狗也不能反驳。

他面露愠色，极不耐烦：“这狗不是我的。”

“那怎么钻进你家了，我的鸡腿！”

“快走了，我要做事情。”他一边说一边掩上门。

“不要关！”她一把撑住门，“既然不是你的，那让我去把它撵出来，可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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