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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件军大衣（第1页）

或许是到了叛逆期，明玉不再像以前那样听话懂事了。她常常跟她妈顶嘴，惹她妈生气。有好几次，我眼见着她妈气得抬手要打她，最后又放下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有时候我都觉得她有点过分了，不该跟她妈那样。但她对我的话也嗤之以鼻，只说你别管了，我也只好不再多嘴。

美好的时光总是步履匆匆，就像流过指缝儿的水，穿过发梢儿的风，悄无声息，无影无踪。这年九月，我和明玉共同开始了初中的学习生活。虽然没能分在同一个班级让我们略有遗憾，但共同上学放学的路上，我们可以聊的话题反而更多了，我们倒也是开心和满足的。然而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明玉的求学生涯戛然而止，我们的人生旅途便在这一刻分道扬镳了。这一年的冬天，我们还没有放寒假，明玉的人生就迎来了这场更大的暴风雪，准确来说是她的天塌了。

对，依然是一个冬天，是她十七年人生中又一个极寒之冬。这天下午，正在学校上课的明玉被邻居马二胖子叫回了家。她妈和她姐上山捞柴火，下山的时候，她妈不慎滑倒，柴火立刻压向她妈，她妈飞快地从山上滚了下去，头撞上了一块锋利的都是棱角的大石头上，血流得满头满脸。她姐当时就吓傻了，扔下柴火飞快地出溜儿到她妈身边，抱着她妈又喊又叫，可惜她妈已经昏死过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是她姐的哭喊声被住在附近的邻居听到，才跑出来帮她姐把她妈弄到家。连医院都没去，因为她妈还没到家，就彻底没了气息。

晚上放学回家我才听说她妈妈的事儿。但我没去看她，一来我心里有点儿害怕，甚至是恐惧。那时候的我还没经历过亲人的亡故，对生死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认知。但我听说过鬼故事，所以死人对于我来说跟鬼总是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二来我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些什么，能说的当年她爸爸去世的时候我都说完了。她的遭遇已经超出了我所能想象到的悲惨，我打心眼里觉得她的命太苦了。我想不出更好的话去安慰她，可又不能跟她说你就是命苦。当任何安慰都是徒劳苍白的时候，不打扰或许就是最好的吧！

不过我还是从我妈的嘴里知道了她的消息。明玉抱着她妈哭得死去活来，说她错了，不该惹她妈生气。巨大的悲痛几乎令她昏厥过去，邻居谁劝都没有用。或许是她自己也觉得老天对她太残忍了吧，所以她需要用痛哭去宣泄自己的委屈和不满，不这样她还能怎样呢？那天听我妈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明玉这孩子真懂事，命太苦了，太可怜了，说得我也一直跟着抹眼泪。

第二天放学，我犹犹豫豫别别愣愣地拐到了她家院子的大门口。我朝着里面张望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敢进去。最后是邻居马二胖子帮我把她叫了出来。看见她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整个人憔悴得简直没了人样子。蓬头乱发，两只眼睛肿得就剩一条缝儿，只穿着毛衣和校服的她虚弱的就像秋风中的落叶，随便一阵风就能把她卷起吹跑。我除了哭，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应该说些什么。看我哭了，倒是她安慰地抱住了我。我抱着怀里如此瘦弱的她，真的是心疼死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因为一个人心疼是什么感觉。

我立刻把我新买的军大衣脱下来穿在了她的身上。她说：“不用”，我说：“你先穿着吧，等你妈的事儿处理完了，你再还给我。”那个年代，不知道是因为对军营的向往，还是对军人的崇拜，也可能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时尚。我的中学同学，不管男女，都会为自己拥有一件军大衣和一双军勾皮鞋而洋洋得意。那感觉跟现在穿大牌潮牌的感觉差不多。当时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她那双自从小学那年冻伤而年年生冻疮的双手，抱着她瘦弱的身躯，我的同情心保护欲立刻被激发了。我们是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别说是一件军大衣，如果她当时有别的什么事情求助于我，我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的。不过回家以后，我就有点心疼舍不得了。毕竟是新买的，我自己也没穿几天。而且没有军大衣，我就不能穿毛衣了，只能穿小时候穿的土气的棉袄。不过很快我就说服了自己，此刻明玉更需要军大衣，我不帮她，还有谁能帮她呢？再说我已经借给她了，我总不能出尔反尔，再去要回来吧！那种丢脸的事儿我可干不出来。

她哥不知道跑哪野去了，一直到她妈下葬，也没人搭到她哥的影儿。又是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把她妈也卷在一张竹席子里，埋在了她爸的旁边。两座坟合在一处，变化的是坟头儿大了一圈，旧土又埋了新人，没变的是依然没有墓碑。仅仅三年的时间，她爸和她妈就先后撒手人寰，将她们姐妹三个没着没落地扔在这寒冷残酷的人世间。

我曾数次想过，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哀痛?心碎难过的滋味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我发现，我理解不了，真的理解不了。有些情绪，不经过切身体会，是永远无法理解的。没有经历过多少伤痛的我想象出来的世界跟这个残酷的世界相比，还是柔和了许多。因为后来我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和事都超出了我的想象。不是别人太坏，而是我的本性太纯良。更何况那时的我，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妈的丧事处理完，明玉没有再回到学校。因为要期末考试了，作业比较多，我也没去找她。另外，我怕她会以为我去找她是着急要回我的大衣。虽然我心里真的有点急，并且希望她能早点来还给我。我还听说她的班主任，那个年轻帅气的蒋老师还到她家做了家访，不过依然没有把她拉回到课堂。那段时间她悄没声息地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消失的还有我惦记的军大衣。

小时候想理解而不能理解的她的痛，却在时隔多年以后，因为爱恨纠葛，亲身体会到了这种无力无奈又无助的痛彻心扉的痛。痛哭不足以形容，默默流泪不足以表达，准确来说是哀嚎。只有大声的嚎叫，才能把自己所有的委屈发泄出来，把胸中的怨气发泄出来。似乎不这样，下一秒自己就会郁结憋闷地喷血而死。我就那样坐在厨房的地上，后背靠在墙上。伴随着每次哀嚎，上身会不自觉地前倾。不怕被邻居听见笑话，不想会不会打扰谁。曾经的道德礼仪约束，种种顾忌，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烟消云散。我沉浸在自己悲伤哀痛的世界里，忘我地哀嚎着。从悲天跄地，一直到嗓子哑掉，声音越来越小。先是丝丝拉拉，到最后就没有声音了。只有那张大的嘴，和脸上的泪能证明我还在努力地嚎叫着。当我结束那场哀嚎以后，我知道，我的心死了，我的爱亡了。我用最高规格的哭丧，厚葬了它们。那张大的嘴，让我想到了似乎想要吞噬一切的明玉家乌黑的没有门的厨房。我觉得她爸妈就是被潜藏在她家厨房里的怪兽吞吃了，因为冬天能吃的食物太少，所以他们都在冬天被吃掉了。

半个月后，我们放寒假了。我想去找她，又因为大衣的事，怕她误会，迟迟没有去。本来是友爱的表达，结果大衣反而成了我们之间联络的障碍。直到我妈开始念叨我的大衣都借出去一个来月了，再不还回来，冬天过去了。我扛不住我妈的唠叨，才想要去找她要回我的大衣。而且我也觉得借她这么久，也算是尽了我作为朋友的心意了。

我去的那天是腊月小年的上午，我想正好可以找个借口找她一起玩儿。但她没在家。下午三点多我又去了，她的家里依然没有人。直到晚上六点多，天已经黑得透透的了。我在我家楼上，看见她家亮起了灯光，才又一次跑了过去。原来她和她姐跟她姐的同学，一起去工地刮大白了。我们聊了一会儿，我才十分难为情地提起我的大衣。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也很难为情地把我的大衣拿过来，说她穿了我的大衣去工地干活，不小心蹭上了油漆。我虽然有点不高兴，心里不舒服，但我并没有说什么，因为我实在不忍心责怪她。回到家，我怕我妈看见会说我，直接把大衣拿回了我自己的房间。灯光下，铺平大衣的我欲哭无泪。因为大衣上不仅有油漆，还有好几块食物油渍和大白涂料的痕迹。我自己没办法解决掉这些问题，只好先把它扔在了一边。

第二天还没醒，就听见我妈唠唠叨叨的声音。原来她发现了我的新大衣变成了脏兮兮的破棉袄。后来她找来汽油和洗衣粉，很费力地刷洗了大衣。然而那顽固的污渍就像明玉手上的冻疮，久久不消，清洗不掉。我嫌太脏穿出去丢人，天天哀求我爸再帮我买一件新的。我爸扛不住我磨叽，终于在腊月二十七这天给我买了回来，过年我又有新大衣穿了。这件旧的跟我妈商量后，拿去送给了明玉。当我十分开心地把大衣拿去送给她时，她并没有说太多，虽然只有一个简单的谢谢，但我知道她是心怀歉意和感激的。不过，也是在送她大衣的那一夜，我觉得她变了。

长大以后我明白，朋友之间只有平等，相处起来才不会心怀芥蒂。一旦有了亏欠和自卑，友谊就很难再若无其事的两小无猜了。

那天的月亮又大又圆，就像多年前我俩一起偷花生的那个夜晚。送我回家的月光里，她满脸的忧郁。虽然我渴望倾听她那重重的心事，但她似乎不愿意再说给我听了，她好像突然间就长成大人了，离我越来越远地长大了。此后的日子，我们越来越少见到，彼此都开始在没有彼此的世界里默默成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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