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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复仇（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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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复仇

《礼记·檀弓》：“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曰：请问居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仕弗与共国，衔君命而使，虽遇之不斗。曰：请问居从父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为魁，主人能，则执兵而陪其后。”《周官·地官》调人：“凡和难，父之仇，辟诸海外；兄弟之仇，辟诸千里之外；从父兄弟之仇不同国。君之仇胝父，师长之仇眡兄弟，主友之仇眡从父兄弟。”《疏》云：“赵商问：天下尚不反兵，海内何为和之？郑答曰：仇在九夷之东，八蛮之南，六戎之西，五狄之北，虽有至孝之心，能往讨不乎？”案古所谓天下者，非真谓普天之下，乃谓中国政教所及耳。秦始皇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桂林、南海、象、闽中，初不在其内也。明当时所谓天下，限于四海之内也。《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夷蛮戎狄亦非疆理所及也。

《礼记·曲礼》：“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注》：交游，或为朋友。《大戴记·曾子制言上》：“父母之仇，不与同生；兄弟之仇，不与聚国；朋友之仇，不与聚乡；族人之仇，不与聚邻。”《公羊》庄公四年《解诂》：“《礼》：父母之仇，不同戴天；兄弟之仇，不同国；九族之仇，不同乡党；朋友之仇，不同市朝。”所言大致略同。《二戴记》《解诂》所谓国，盖指郭以内言，较市朝乡党为广。《周官》晚出，其时交通较便，声闻所及益广，故兄弟之仇，所不同者，扩及千里，从父昆弟之仇，则同于昔者之兄弟也。世运愈进，交通愈便，声闻所及愈广，报仇者有虽数千里而弗释者矣，若范雎之于魏齐是也；而如汉高之于田横，则虽亡之海外，亦弗获免矣。

弗仕者，仕则有公事，不得专顾其私以复仇为事也。《檀弓》曰：滕成公之丧，使子叔敬叔吊，进书，子服惠伯为介。及郊，为懿伯之忌不入。惠伯曰：政也，不可以叔父之私，不将公事。遂入。亦见《左氏》昭公三年。此所谓衔君命而使，虽遇之不斗者也。伍子胥之干阖庐也，阖庐将为之兴师，子胥曰：“诸侯不为匹夫兴师。且臣闻之：事君犹事父也，亏君之义，复父之仇，臣不为也。”《公羊》定公四年。《谷梁》同。盖君非一臣之君，势不得举一国以殉一人。故臣仕于君有不得资其力以复仇者。若枉道而资其力，则亏君之义矣，又古之义士所不为也。此有父母之仇者所以弗仕也。然如伍子胥者，其所仇乃为万乘之君；范雎之所仇，则千乘之君蔽之，有非资国君之力不能报者。此亏君之义以释私怨者，所由接迹于后世与？伍子胥不肯亏君之义，以复父之仇；范雎以一人之私怨，挟秦力以穷魏齐，而秦王亦举国以殉之，可以觇世变矣。

葛伯仇饷之事，《孟子·藤文公下》。论者恒疑之；然大同之世，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代耕之事，固古之遗俗，不足疑也；即为匹夫匹妇复仇，亦不足怪，何者？古代部族林立，部族与部族之交涉，犹今日国与国之交涉也。今日此国之人，有见杀于彼国者，岂不亦责诸其国，而不问其人与。特不能皆为之兴师耳。此则时异势殊，利害交错，不能专殉一事，使之然也。然而匹夫匹妇，含愤而不获申者众矣。然后知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孟子·万章上》。非徒存虚愿也；当时之时势，诚可使匹夫匹妇，无不被其泽也，何也？其群小，其事简，利害关系未甚错杂，为君相者诚可以顾及其人民，使之生得其养，死得其葬。苟有冤屈，无不获理也。至于后世，牧民者虽有无穷之心，而为事势所限，可若何。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孟子·离娄下》。亦当时之事势，可以振天下之饥溺者。张子见饿殍辄咨嗟，对案不食者累日。其心，禹稷之心也；欲买田一方，试井之，卒不可得，尚何以振天下之饥溺者哉？

子胥之复仇，处心积虑，则可谓深矣。艰难其身，则可谓甚矣。抑如白公者，以子西不为之复仇，而至于作难，《左氏》哀公十六年。虽曰亏君之义，亦不可谓之不烈。严仲子求匹夫以报国相；秦昭王以万乘之力，为范雎穷魏齐，平原君身见止而不肯出之，虞卿解相印而与之亡，侯嬴缓颊，信陵怀惭，魏齐犹以其初难见之也，怒而自刭。当时游侠之徒，意气之盛，可以想见。如姬父为人杀，资之三年，《史记·信陵君列传》。《索隐》：“旧解资之三年谓服齐衰也。今案：资者，畜也。谓欲为父报仇之资畜于心已得三年也。”愚按旧解是也。三年言其久尔，亦不必三年而遂释也。终以信陵君为之报仇，冒死为窃兵符，其视庞娥，亦何多让焉？此借交报仇者之所以满于天下与！盖自侠累见杀，而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而诸侯有不足严者矣。然如白公、严仲子者，不恤一身之忿，险危大人，虽微二子者楚不国，不之恤也。而如范雎、虞卿、平原、信陵、侯嬴、如姬之徒，其所行不同，而不免于亏君之义则同。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乎？然而复仇之风，有不可长者矣。

复仇之风，初皆起于部落之相报，虽非天下为公之义，犹有亲亲之道存焉。至于范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史记》本传。则徒以一身之私矣。郑伯将以髙渠弥为卿，昭公恶之，固谏，不听。昭公立，惧其杀己也，弑昭公而立公子亹。公子达曰：“高伯其为戮乎，复恶已甚矣。”《左氏》桓公十七年。则并以除害而弑君矣。此亦所谓事势之流相激使然者也。至此而复仇之风，益不可长矣。

以复仇之风之不可长也，而限制之法渐生。“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推刃之道也。”此以义之是非为正者也。“复仇不除害，朋友相卫而不相迿。”《公羊》定公四年。《解诂》：“迿，出表辞，犹先也。不当先相击刺，所以伸孝子之恩。”案亦所以限制为人复仇者，使不得逾其分也。《檀弓》之“不为魁”亦此义。此限止其事，使不得过当者也。国君一体，故贤齐襄复九世之仇，而家则不得援以为例，犹必以上无天子、下无方伯为限，则几于尊国法而绝私报矣。《公羊》庄公四年。此《春秋》之义也。《周官》所著，盖当时所行之法，“调人掌司万民之难而谐和之”，其意本在防其相报，故“凡过而杀伤人者，以民成之，郑司农云：“以民成之，谓立证佐成其罪也。一说：以乡里之民，共和解之。”案一说是也。鸟兽亦如之”。凡和难者，皆使之辟。“弗辟，然后与之瑞节而以执之。凡杀人，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凡杀人而义者，不同国，令弗仇，仇之则死。凡有斗怒者成之，不可成者则书之，先动者诛之。”郑司农云：“成之谓和之也。和之犹今二千石以令解仇怨，后复相报移徙之。”此调人遗法存于汉世者。又朝士，“凡报仇雠者，书于士，杀之无罪。”皆以其时复仇为难之风方盛，《左氏》文公二年：“狼曋见黜，其友曰：吾与女为难。”古人不恤逞一朝之忿者，往往如此。不能绝，不得已而姑为之限，以去其太甚者也。

《论语·宪问》：“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或谓此或人为老氏之徒，此深求而反失之者也。此或人之言，不过指当时复仇之事耳。然则孔子亦不主不报怨也，此自当时事势使然。《颜渊》：“樊迟问辨惑，子曰：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此即孟子所谓“好勇斗狠，以危父母”者。《万章》下。孟子又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尽心》下。《集注》谓：“言吾今而后知者，必有所为而感发也。”其实此亦当时风气如此，不必特指一事也。

《史记·范雎蔡泽列传》：郑安平进雎于王稽，诈言其人有仇，不敢昼见。可见复仇风气之盛，所谓不反兵者，非虚言也。聂政不肯受严仲子百镒之金，即《礼记》所谓“父母存，不许友以死”者。

《左氏》襄公二十二年：“郑游眅将归晋，未出竟，遭逆妻者，夺之以馆于邑。其夫攻子明，杀之，以其妻行。子展废良而立大叔。求亡妻者，使复其所。使游氏勿怨，曰：无昭恶也。”此以政令禁止民相仇报者也。文公六年：“贾季奔狄，宣子使臾骈送其帑。夷之搜，贾季戮臾骈，臾骈之人欲尽杀贾氏以报焉。臾骈曰：不可，吾闻敌惠敌怨，不在后嗣，忠之道也。夫子礼于贾季，我以其宠报私怨，无乃不可乎？介人之宠，非勇也；损怨益仇，非知也；以私害公，非忠也。释此三者，何以事夫子？尽具其帑，与其器用财贿，亲帅扞之，送致诸竟。”敌惠敌怨，不在后嗣，复仇不除害之义也。不肯介人之宠，朋友不相迿之义也。不肯损怨益仇，不以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也。不肯以私害公，不亏君之义也。臾骈几于能以德报怨矣。臾骈之人以贾季一人之失，而欲尽杀贾氏，何其甚也？孟子曰：“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孟子·尽心》下。亦不过一念之推耳，是以君子贵惩忿窒欲也。

《周官》：“凡杀人而义者。”郑《注》谓：“父母兄弟师长尝辱焉而杀之者。”此臾骈之人，所以以骈见戮而欲尽杀贾氏也。夏侯惇年十四，就师学，人有辱其师者，惇杀之。汉魏间人犹时有此事。

《管子·大匡》：“君谓国子，凡贵贱之义，入与父倶，出与师倶，上与君俱，凡三者，遇贼不死，不知贼，则无赦。”以此义推之，则复仇不徒非所禁，不复仇者且犯义当诛矣。《春秋》之义，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以为无臣子也。《公羊》隐公十一年。子沈子曰：“君弑，臣不讨贼，非臣也；不复仇，非子也。葬，生者之事也。《春秋》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以为不系乎臣子也。”案不系乎臣子者，犹言非其君父也，乃绝之于君父云尔。又隐公四年：“卫人杀州吁于濮，其称人何？讨贼之辞也。”《解诂》云：“明国中人人得讨之，所以广忠孝之路。”《檀弓》：“邾娄定公之时，有弑其父者。公曰：寡人尝学断斯狱矣：臣弑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弑父，凡在宫者杀无赦。”盖古之为群也重统率。君也，父也，师也，皆一群统率之人，故其尊之也如此；犹后世军行失主将者，部曲重诛也。

《曲礼疏》：“《异义》：《公羊》说：复百世之仇。古周礼说：复仇之义，不过五世。许慎谨按：鲁桓公为齐襄公所杀，其子庄公与齐桓公会，《春秋》不讥。又定公是鲁桓公九世孙，孔子相定公，与齐会夹谷，是不复百世之仇也。从周礼说。郑康成不驳，即与许慎同。凡君非理杀臣，《公羊》说：子可复仇；故子胥伐楚，《春秋》贤之。《左氏》说：君命天也，是不可复仇。郑较《异义》，称子思云：今之君子，退人若将队诸渊，无为戎首，不亦善乎？子胥父兄之诛，队渊不足喻，伐楚使吴首兵，合于子思之言也。是郑善子胥，同《公羊》之义也。”案郜之狩，《春秋》讳齐侯称“人”。《传》曰：“前此者有事矣，后此者有事矣，则曷为独于此焉讥？于仇者将壹讥而已，故择其重者而讥焉，莫重乎其与仇狩也。于仇者则曷为将壹讥而已？仇者无时焉可与通；通则为大讥；不可胜讥，故将壹讥而已；其余从同。”《公羊》庄公四年。安得谓庄公与齐桓公会，《春秋》不讥？引夹谷之会，以非复百世之仇也。僖公元年：“九月，公败邾娄师于缨。”《解诂》：“有夫人丧，不恶亲用兵者，时恶邾娄人以夫人与齐，于丧事无薄故也。”哀姜且然，况桓公乎？抑《春秋》诛意不诛事，故乾时之战，复仇者在下，则不与公。庄公九年。桓公之书葬，《传》曰：贼未讨，何以书葬？仇在外也。仇在外则何以书葬？君子辞也。《解诂》曰：时齐强鲁弱，不可立得报，故君子量力；且假使书葬，于可复仇而不复乃责之，讳与齐狩是也。《公羊》桓公十八年。《谷梁》义同。然则《春秋》虽贤复仇，亦未尝不量力，安得鲁与齐会，一一讥之乎？许慎疾今学如仇，康南海语。见《新学伪经考》。然其无识妄断率如此。至其从《左》义而非子胥，更不足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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