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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世纪(第2页)

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点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断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

她把电话放回原处,隔了一会,再拿起来,刚才手握的地方与嘴里呼吸喷到的地方已经凝着气汗水,天还是这样冷。耳机里面还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问道:“打不通?”她点点头,微笑道:“现在的电话就是这样!”格林白格太太道:“这样罢,本来有两瓶东西我要你送到一个地方去的,你晚一点五点钟去,就不必回来了。等他来接你,我会同他说话的。”潆珠送货,地方虽不甚远,她是走去走来的,到家已经六点多了。从后门进去,经过厨房,她母亲在那里烧菜,忙得披头散发的。潆珠道:“怎么没个人帮忙?”全少奶奶举起她那苍白笔直的小喉咙,她那喉咙,再提高些也是叽叽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来的拿乔,走了!你这两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听了衖堂里人的话,说人家过年拿了多少万的赏钱头钱,这就财迷心窍,嫌我们这儿太苦啰,又说一天到晚扫不完的猫屎——那倒也是的,本来老太爷那些猫,也是的!可是单拣今天走,知道老太太过寿,有意的讹人!今天的菜还是我去买的,赤手空拳要我一个人做出一桌酒席来,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还要够吃……你给我背后围裙系一系,散了下来半天了,我也腾不出手来。”潆珠替她母亲系围裙,厨房里乌黑的,只有白泥灶里红红的火光,黑黑的一只水壶,烧着水,咕噜咕噜像猫念经。

潆珠上楼,楼上起坐间的门半开着,听见里面叫王妈把蛋糕拿来,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随即看见王妈捧了蛋糕进去。潆珠走到楼梯口,踌躇了一会。刚赶着这个时候进去,显得没眼色,不见得有吃的分到她头上。想想还是先到三层楼上去,把蓝布罩衫脱了再进去拜寿。

她没进去,一只白猫却悄悄进去了。昏暗的大房里,隐隐走动着雪白的狮子猫,坐着身穿织锦缎的客人,仿佛还有点富家的气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这个生日,实在过得勉强得很。本来预备把这笔款子省下来,请请自己,出去吃顿点心,也还值得些,这一辈子还能过几个生日呢?然而老太爷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几天。他和她又是一样想法。他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钱他也是看不见的,因为根本,家里全是用老太太的钱——匡家本来就没有多少钱,所有的一点又在老太爷手里败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儿,带来丰厚的妆奁,一直赔贴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爷过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过生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里怨着,面上神色也不对。她以为她这是敷衍人,一班小辈买了礼物来磕头,却也是敷衍她,不然谁希罕吃他们家那点面与蛋糕,十五六个人一桌的酒席?见她还是满面不乐,都觉得捧场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陆续辞去。剩下的只有侄孙月亭和月亭少奶奶,还有自己家里姑奶奶,姑奶奶的两个孩子,还有个寡妇沈太太,远房亲戚,做看护的,现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帮闲看孩子。匡老太太许多儿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这姑奶奶和最小的儿子全少爷。

老太太切开蛋糕,分与众人,另外放开一份子,说:“这个留给姑奶奶。”姑奶奶到浴室里去了。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对了。”老妈子在门外狠声恶气杵头杵脑答道:“水还没开呢!”老太太仿佛觉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脸上来似的,皱一皱眉,偏过脸去向着窗外。

老太太是细长身材,穿黑,脸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寿斑,眉睫乌浓,苦恼地微笑着的时候,眉毛睫毛一丝丝很长地仿佛垂到眼睛里去。从前她是个美女,但是她的美没有给她闯祸,也没给她造福,空自美了许多年。现在,就像赍志以殁,阴魂不散,留下来的还有一种灵异。平常的妇人到了这年纪,除了匡老太太之外总没有别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却有个名字叫紫微。她辈份大,一直从前,有资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现在当然一个个都去世了,可是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临走丢下的红封,紫微拿过来检点了一下,随即向抽屉里一塞。匡老太爷匡霆谷问了声:“多少?”紫微道:“五百。”霆谷道:“还是月亭少奶奶手笔顶大。”紫微向沈太太皱眉笑道:“今年过年,人家普通都给二百,她也是给的五百。她尽管阔气不要紧,我们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也拿不出手啰!照规矩,长一辈的还要加倍啰!”沈太太轻轻地笑道:“其实您这样好了:您把五百块钱收起一半,家里佣人也不晓得的;就把这个钱贴在里头给他们家的佣人,不是一样的?”一语未完,他家的老妈子凶神似地走了进来,手执一把黑壳大水壶,离得远远地把水浇过来,注入各人的玻璃杯里。沈太太虽能干,也吓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和沈太太搭讪着说:“月亭他们那儿的莲子茶,出名的烧得好。”沈太太道:“少奶奶这样一个时髦人,还有耐性剥莲子么?”紫微摇头道:“少奶奶哪会弄这个——”全少爷岔上来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们的。我年年出去拜年,从来不吃人家的莲子茶,脏死了——客人杯子里剩下来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来了,热一热再拿出来,家家都是这样的!”他耸着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竖的长头发里一阵搔,鼻子里也痒,他把鼻子尖歪了一歪,抽了口气。紫微向沈太太道:“他就是这样怪脾气。”沈太太笑道:“全少爷是有洁癖的。”全少爷道:“我就是这点疙瘩。人家请我吃饭,我总要到他们厨房里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许多应酬都不大去了。”全少爷名叫匡仰彝,纪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宝彝。他是高而瘦,飘飘摇摇,戴一副茶晶眼镜。很气派的一张长脸,只是从鼻子到嘴一路大下来,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见两肩荷一口。有一个时期他曾经投稿到小报上,把洪杨时代的一本笔记每天抄一段,署名“发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亲匡霆谷一辈子是冤家对头。仰彝恨他父亲用了他母亲的钱,父亲又疑心母亲背地里给儿子钱花。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脑后见腮,两眼上插,虽然头已经秃了,还是一脸的孩子气的反抗,始终是个顽童身分。到得后来,人生的不如意层出不穷,他的顽劣也变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里,来回走着,向沈太太道:“我这个莲子茶今年就没吃好!”言下有一种郑重精致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儿是姑奶奶自己亲自煮的,试着,没用碱水泡。”霆谷问道:“煮得还好么?”沈太太道:“姑奶奶说太烂了。”霆谷道:“越烂越好,最要紧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给煮进去。……我今年这个莲子茶就没吃好!”他伸出一只手虬曲作势,向沈太太道:“岂但莲子茶呀,说起来你都不相信——今年我们等到两点钟才吃到中饭,还是温吞的!到现在还没个热手巾把子!这家里简直不能登了!……还有晚上没电灯这个别扭!”紫微道:“劝你早点睡,就是不肯!点着这么贵的油灯,蜡烛,又还不亮,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有什么要紧事,一大早要起来?”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语道:“今天这顿晚饭还得早早的吃,十点钟就没有电了。还得催催全少奶奶。”沈太太道:“这一向还是全嫂做菜么?”紫微又把烧饭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诉了她。沈太太道:“还亏得有全嫂。”紫微道:“所以呀,现在就她是我们这儿的一等大能人嗳!——真有那么能干倒又好了!我有时候说说她,你没看见那脸上有多难看!”沈太太连忙岔开道:“您这儿平常开饭,一天要多少钱?”紫微道:“六百块一天。”霆谷道:“简直什么菜都没有。”沈太太道:“那也是!人有这么多呢。”紫微道:“现在这东西简直贵得……”她蹙紧眉头微笑着,无可奈何地望着人,眼角朝下拖着,对于这一切非常愿意相信而不能够相信。沈太太道:“可不是!”紫微道:“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呵!就这样子苦过,也不知道能够维持到几时!”仰彝驼着背坐着,深深缩在长袍里,道:“我倒不怕。真散伙了,我到城隍庙去摆个测字摊,我一个人总好办。”他这话说了不止一回了,紫微听了发烦,责备道:“你法子多得很呢!现在倒不想两个出来!”仰彝冷冷地笑道:“本来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呀。真要到那个时候,我两个大点的女儿,叫她们去做舞女,那还不容易!”紫微道:“说笑话也没个分寸的!”

门一开,又来了客,年老的侄孙湘亭,湘亭大奶奶,带着女儿小毛小姐。湘亭夫妇都是近六十的人了,一路从家里走了来,又接着上楼梯,已经见得疲乏,爬下磕头,与老太太拜寿,老太爷道喜,紫微霆谷对于这一节又是非常认真的,夫妻俩断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一个头,一定要人家磕足两个。这仿佛是他们对于这世界的一种报复。行过礼,大家重新入座,紫微见湘亭喘息微微,便问:“你们是走来的么?外头可冷?”湘亭笑道:“走着还好,坐在黄包车上还要冷呢。”湘亭大奶奶也笑道:“还好,路不很远。小毛每天去教书,给人家补课,要走许多路呢,几家子跑下来,一天的工夫都去了。现在又没有无轨电车了。坐黄包车罢,那真是……只够坐车子了!”紫微道:“真是的,现在做事也难嗳!我们家那些,在内地做事的,能够顾他们自己已经算好的了!三房里一个大的成亲,不还是我拿出钱来的么?……不够嗳!在外头做事是难!”沈太太道:“女人尤其难。一来就要给人吃豆腐。”

霆谷照例要问湘亭一句:“有什么新闻吗?”随后又告诉他:“听说已经在××打了?我看是快了!”在家里他虽然火气很大,论到世界大局,他却是事理通达,心地和平的。

仰彝见他父亲背过脸去和湘亭说话,便向沈太太轻轻嘲戏道:“哦?沈太太你这样厉害的人,他们还敢吗?”沈太太剪得短短瘪瘪的头发,满脸的严父慈母,一切女护士的榜样。脸上却也隐约地红了一红,把头一点一点,笑道:“外头人心有多坏,你们关起门来做少爷的大概不知道。不是我说,女人赚两个钱不容易,除非做有钱人的太太。最好还是做有钱人的女儿,顶不费力。”湘亭大奶奶笑道:“我就喜欢听你说话这个爽快透彻!”沈太太笑道:“我就是个爽快。所以姑奶奶同我还合得来呢!”紫微心里过了一过,想着她自己当初也是有钱人的女儿,于她并没有什么好处似的。

老妈子推门进来说:“有个人来看皮子。”紫微皱眉道:“前两天叫他不来,偏赶着今天来。”向老妈子道:“你去告诉全少奶奶,到三层楼上去开箱子。”一面嘟囔着,慢慢地立起身来,到里面卧室里去拿钥匙。霆谷跟在她后面,踱了出去。

屋里众人,因为卖东西不是什么光鲜的事,都装作不甚注意,继续谈下去。仰彝道:“女人出去做事就是这样:长得好的免不了要给人追求。所以我那个大女儿,先说要找事的时候我就说了:将来有得麻烦呢!”沈太太听他口气里很得意似的,便问:“是呀,听说你们大小姐有了朋友了?”仰彝不答她的话,只笑了一声道:“总之麻烦!”沈太太道:“你们大小姐的确是好相貌,眼看着这两年越长越好了。”仰彝道:“那倒不要说,像她们这样人走出去,是同他们外头平常看见的做事的人有点两样!有点两样的!”

姑奶奶从浴室里走了出来,问道:“老太太呢?”仰彝道:“上楼去有点事。你快来代表陪客罢!”姑奶奶见到湘亭夫妇,便道:“咦!你们刚来?我倒是要同湘亭谈谈!明志一直对我说的:‘你们家那些亲戚,还就只湘亭,还有点老辈的规模。’他常常同我说起的,对你真是很器重。”姑奶奶生平最崇拜她的丈夫。她出名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姑爷在金融界是个发皇的人物,已经算得半官派了,姑奶奶也有相当资格可以模仿宋美龄,旗袍的袖口窄窄地齐肘弯,梳着个溜光的髻,稀稀几根前刘海,薄施脂粉。蛋形的小脸,两撇浓眉,长长的像青龙偃月刀,漆黑的眼珠子,眼神极足,个子不高,腰板笔直,身材骠壮。她坐了下来,笑道:“嗳,我倒是正要找湘亭谈谈!”

湘亭只是陪笑,听她谈下去。她道:“——一直没有空。我向来是,不管有什么应酬,我一定要照我的课程表上,到时候睡觉的。八点钟起来,一早上就是归折东西,家里七七八八,我还要临帖,请了先生学画竹子,有时候一个心简直静不下来。下午更是人来得不断,亲戚人家这些少奶奶,一来就打牌,还算是陪着我的。我向来是不顾情面的,她们托我介绍事,或是对明志商量什么,我就老实说:明志他是办大事的,我尊重他的立场。总替他回掉了。可是她们还是来,在我那儿说说话吃顿饭都是好的!这就滴滴答答,把些秘密告诉我,又是哪个外头有了人,不养家了,要我出面讲话;又是哪个的孩子要我帮助学费——你不晓得,帮了他的学费还有呕气的事在后头呢,你想都想不到的,才叫气人呢!等会我仔细讲给你听,我倒愿意听听你的意见——所以我气起来说:从此我不管这些闲事了!明志的朋友们总是对他说:‘你太太真是个人才,可惜了儿的,应当做出点事业来。’说我‘应当做出点事业来’。”仰彝笑道:“我真佩服你,兴致真好!”湘亭大奶奶道:“本来一个人做人是应当这样的。”沈太太道:“都像我们姑太太这样就好了。”

正说着,潆珠掩了进来,和湘亭夫妇招呼过了,问:“奶奶不在么?”仰彝道:“在你们楼上开箱子呢。”姑奶奶见了潆珠,忽然注意起来,扭过身去,觑着眼从头看到脚,带着微笑。潆珠着慌起来,连忙去了。姑奶奶问了仰彝一声:“她还没磕过头?”湘亭大奶奶和湘亭商量说:“我们可要走了?”仰彝道:“就要开饭了,吃了饭走。”姑奶奶也道:“再坐会儿,再坐会儿。”湘亭笑道:“真要走了,晚上路上不方便。”仰彝便立起身来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怎么还不下来。”

三层楼的箱子间里,电灯没装灯泡,全少奶奶掌着蜡烛,一手扶着箱子盖。紫微翻了些皮子出来,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时新了,卖不出价。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来,那倒可以卖几个钱了!”又道:“银鼠人家不大要。”霆谷在旁边伸手捏了捏,插上来便道:“这件有点发黄了,皮板子又脆。”看到一件貂皮袍子,商人又嫌“旧了,没有枪毛。”霆谷便附和道:“而且大毛貂现在也不时髦。”商人道:“就是呀。还有这件貂不能够反穿——开缝的,只能穿在里头,能反穿就值钱了。”他只肯出一万五,紫微嫌太少,他道:“这价钱出得不错了,拿家去还要刷油,还要好好收拾一下呢。不赚老太太多少钱!”霆谷道:“那是!他们拿回去还要隔些日子才能够卖掉呢!现在这个钱,嗨嗨,搁些日子是推扳不起的。”紫微赌气把貂皮收过了,拿出一件猞猁女袄。商人道:“这件皮子倒是好,可惜尺寸太小,卖不上价。”霆谷道:“那他这话倒也是不错!这样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卖给谁?”商人把它颠来倒去细看,道:“皮子真是很好的,就是什么都不够做,配又不好配。”霆谷便埋怨起来:“从前时新小的,拚命要做得小,全给裁缝赚去了!我记得这件的皮统子本来是很大的!”

紫微恨道:“你这不是岂有此理!我卖我的东西,要你说上这许多!人家压我的价钱,你还要帮腔!”霆谷道:“咦?咦?没看见你这么小气——也值得这么急扯白咧的!也不怕人见笑!真是的,我什么东西没见过!有好的也不会留到现在了!”紫微越发生气,全少奶奶也不便说什么,还是那商人两面说好话,再三劝住了,讲定了价钱成交。霆谷送了那商人下去,还一路说着:“就图你这个爽气!本来我们这儿也不是那些生意人家,只认得钱的。——真是,谁卖过东西!我不过是见得多了,有一句说一句……”商人连声答应道:“老太爷说的是。”

紫微接过蜡烛,看着全少奶奶整理箱笼,一一锁好。烛光里,忽然摇摇晃晃有个高大的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彝。紫微不耐烦道:“别挡着人家的亮呀——你几时上来的?”仰彝笼着手笑道:“我们老太爷真是越过越‘拨聋’了!”他看紫微面色铁青,便没有往下说。紫微取回钥匙,扣在胁下的钮绊上。仰彝连忙接过蜡台,一路照着母亲下楼。紫微忍不住又把刚才老夫妻的争吵说给他听,仰彝十分同情,跟到母亲卧房里,紫微开柜子收钱,他乘机问她要了五千块钱零花。他踅了出去,紫微正在那里锁柜子,姑奶奶伸头进来笑道:“我过年时候给妈送过来的糖,可要拿点出来给湘亭他们尝尝。”又拨过头去,向外房的客人们笑道:“苏州带来的。我们老太太别的嗜好没有,闷来的时候就喜欢吃个零嘴。”紫微搬过床头前的一个洋铁罐子,装了些糖在一只茶碟子里,多抓了些“胶切片”,她不喜欢吃“胶切片”,只喜欢松子核桃糖。女儿和她相处三十多年,这一点就再也记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时候给她带点糖来,她还是感激的,只是于感激之余稍稍有点悲哀。姑奶奶端了碟子出去,又指着几上的一盆红梅花向众人道:“这是我送老太太过生日的。我就知道老太太喜欢红梅花!我这个礼送得还不俗罢?”

紫微一出来,霆谷便走开了,避到隔壁书房里去,高声叫老妈子生火炉。姑奶奶去打电话告诉家里她不回去吃饭了,听见她父亲的叫喊,便道:“不就要开饭了么,那边还生什么火炉?”仰彝笑道:“你不知道,又在那儿犯别扭呢。”紫微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沈太太道:“你们平常两间房里都有火么?这上头倒不省!”紫微叹了口气,道:“我们两个人不能登在一起的嗳!在一间房里共着个火,多说两句话,就要吵嘴!”沈太太,湘亭,湘亭大奶奶一齐笑了起来。紫微道:“真的,人家再不要好的,这些年下来,总是个伴。我们是,宁可一个人在一间房里守着个小煤炉——”她顿住了,带笑“唉”了一声,转口道:“要叫他们开饭了。”

她向门口走去,恰巧潆珠进来了,潆珠低声道:“奶奶,给奶奶拜寿。”便磕下头去。紫微只顾往前走,嗔道:“就知道挡事!看你样子也像个大人了——板门似的,在哪儿都挡事!”潆珠立起来,满脸通红,待要闪身出去,紫微又堵着门,在那里叫老妈子告诉全少奶奶马上开饭。潆珠今天到底下了决心和那男人断绝往来,心里乱糟糟的正不知是什么感觉,总仿佛她所做的事是不错的,可是痛苦的,家里人如果知道了应当给她一点奖励与支持,万万想不到会这样地对她。站在人前,一下子工夫,她脸上几次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走了,湘亭夫妇也站起来要走,紫微又留他们吃饭,道:“也没什么吃的,真是便饭了。一个烧饭的她知道我们今天有客,有心拿蹻,走了,所以是全少奶奶做饭。她一个人,也忙不出多少样数来。”小毛小姐道:“我们来的时候看见全表婶在厨房里。”紫微笑道:“我们少奶奶呀,但凡有一点点事,就忙得头不梳,脸不洗的,弄得不像样子。”仰彝笑道:“现在是不行了,从前我总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标准的一个美人。”大家都笑了起来,仰彝又道:“现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儿洗碗,脸就跟墙一个颜色,手里块抹布也是那个颜色。从前不是这样的。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舅舅家。妈,你还记得?”他的毛毛的大喉咙忽然变成小小的,恋恋的,他伛偻着,筒着手,袍褂里的身体也缩小了像个小孩,坐在那里,两脚从太高的椅子上挂下来。紫微道:“我哪还一个个的记得你们那些?”仰彝道:“那时候他们替我说的是他家的侄小姐,一捉堆几个女孩子在那里,叫我自己留心着。我说那个大扁脸的我不要!后来又说媒,这回就说的是她。我说:哦,就是那个小的;矮得很的嘛,拖着辫子多长的……”

紫微笑道:“那时候倒是,很有几个人家要想把女儿给你呢!”她别过头来向沈太太道:“小时候很聪明的嗳!先生一直夸他,说他作文章口气大,兄弟里就他像外公。都说他聪明,相貌好。不知道怎么的……变得这样了嘛!”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镜没有表情,脸上其他部份惟有凄凉的谦虚。紫微道:“大起来反而倒……一点也不怎么了嘛!一个个都变得……”她望着他,不认得他了。他依旧蹙着眉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一双眼睛却渐渐生冷起来。

湘亭夫妇要走,辞别了紫微,又到书房去向霆谷告辞。霆谷的火炉还没生起来。一肚子没好气,搓着手说:“这会子更冷了!你们还要走回去啊?……这一向也没什么新闻!”

姑奶奶把两个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过电话,问知家里没什么要紧事,她预备吃了晚饭回家。开出饭来,圆台面上铺了红桌布,挨挨挤挤一桌人,潆珠脸色灰白,也坐在下首,夹在弟妹中间。她很快就吃完了,她临走把她的凳子拖开了,让别人坐得舒服些,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没有一点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没有过她这样的一个人。

姑奶奶吃了饭便走了,怕迟了要关电灯。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盏,仰彝还坐在那里,帮着她们把剩菜拨拨好,拨拨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妇两个在起坐间里,紫微却走了进来,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见我们厨房里的煤球,多虽不多,还是搬到楼上来的好,说现在值钱得很哩!让人拿掉点也没有数。我看就堆在你们房里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奶答应着,紫微在圆桌面旁边站了一会,两手扶着椅背,又道:“我听姑奶奶说,潆珠有了朋友了,在一个店里认识的。”她看她儿媳两个都吃了一惊似的,便道:“你不要当我喜欢管你们的事——我真怕管!你们匡家的事,管得我伤伤够够了!能够装不知道我就装不知道了,这姑奶奶偏要来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再不问,回头出了什么乱子,人家说起来还是怪到我身上,不该像你们一样的糊涂。”全少奶奶定了定神,道:“是本来就要告诉妈的,先没打听仔细,现在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认得的,潆芬有个同学的哥哥,跟那人同过学。是还靠得住的!那人家里倒是很好,父亲做生意做得很大的,人是没有什么好看,本来也不是图他好看——潆珠这一点倒是很有主见的。”她急于洗刷一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张小方脸,是苍白的,突出的大眼睛,还要白,仿佛只看见眼白。紫微道:“唔。本来你们也想得很周到的,还要问我做什么?——仰彝自然也赞成的了。”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现在世界文明了,我们做老子的还管得了呀?……这种人也真奇怪,看见了就会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气,忙道:“这个人倒是说了许多回了,要到我们这儿来拜望,见见上人。因为还没同妈说过,我说等等罢——”仰彝笑道:“还是不要人家上门来的好,把人都吓坏了!”紫微道:“本来也不必了,又不图人家的人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嘛,人家有钱。阔女婿也是你们的,上了当也是你们的女儿——我随你们去噢!”

紫微进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红桌布掀了过来,卷作一卷,低声道:“说明白了也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来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这个大女儿小时候算命倒是说她比哪个都强,就是胆子大,别看她不声不响的,胆子泼得很!现在这文明世界,倒许好!”

全少奶奶自己又发了会楞,把东西都丢在桌上,径自上三层楼来。女孩子的房里,潆华坐在床上,泡脚上的冻疮,脚盆里一盆温热的紫色药水,发出淡淡的腥气,她低着头看书,膝上摊着本小说,灯不甚亮,她把脸栖在书上。潆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潆珠站着,挨着对过的一张床,把一只腿跪在床上,拿着件大衣,在下摆上摸摸捏捏,把手伸到破了的里子里。她母亲便问:“做什么?”潆珠微笑道:“里头有个铜板。”潆芬笑道:“一个铜板现在好值许多钱呢!”潆华头也不抬,道:“这天真冷,刚刚还滚烫的,一下子就冷了!”潆芬道:“外头还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气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轻轻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张看,道:“可是有月亮?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着潆珠,潆珠被她母亲一看,越发地心不在焉,寻找铜板,手指从大衣袋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全少奶奶道:“尽掏它做什么?你看,给你越挣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妈去告诉的。后来问到我,我就说:大家都是认得的;确实知道是很好的人家,潆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的。——说穿了就没有事了。奶奶是那个脾气,过过就好了。”潆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丢,她顺势扑倒在床,哭了起来。虽然极力地把脸压在大衣上,压在那肮脏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声的呜咽还是震动了这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戟,寒冷赤裸,像一块揭了皮的红鲜鲜的肌肉。妹妹们一时寂静无声,全少奶奶道:“你疯了?哭什么?你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奶奶今天说了你两句,自己的奶奶,有什么难为情的?今天她是同爷爷吵了嘴,气出在你身上,算你倒楣。快不要哭了,哭出病来了!你这样难过,是你自己吃亏噢!”潆珠还是大哭,全少奶奶渐渐的也没有话了,只坐在床边,坐在那里仿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间电灯灭了。潆华在黑暗里仿佛睡醒似地,声音从远处来,惺忪烦恼地叫道:“真难过!我一本书正看完!”潆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潆华道:“不是嗳,你不知道,书里两个人,一个女的死了,男的也离开北京,火车出了西直门,又在那儿下着雨。……书一完,电灯又黑了,就好像这世界也完了……真难过!”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潆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语道:“还要把煤球搬上来。”她高声叫老妈子。老妈子擎着个小油灯上楼来,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来到厨房里。全少奶奶监督着老妈子把桌肚底下堆着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灯低低地放在凳上,灯光倒着照上来,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滚圆的,显得肥胖可爱。一只新的砂锅,还没用过的,灯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黄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轻轻摸了一摸,冰凉之中也有一种温和,松松的质地。地下酱黄的大水缸盖着木头盖;两只洋铁筒叠在一起做成个小风炉。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头还薰着一壶水,半开的水,发出极细微的唏嘘,像一个伤风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这里怨天怨地做了许多年了。这些年来,就这厨房是真的,污秽,受气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话,她公公的夸大,她丈夫的风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话,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现在,她女儿终身有靠了,静安寺路上一爿店,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着这厨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灯的一撮小黄火,远远地另有一点光,她还当是外面哪家独独有电灯,然而仔细一看,还是这小火苗的复影。除了这厨房就是厨房,更没有别的世界。

楼上潆珠在黑暗中告诉两个妹妹,今天店里怎么样来了个女人,怎样哭,怎样闹,说她是同毛耀球同居的。潆珠道:“我还没同妈说呢,妈一定要生气,要大反对了。好在我也决定了——这不行,弄了这样一个女人在里头,怎么可以!”潆芬潆华都是极其兴奋,同声问道:“这女人什么样子?好看么?”潆珠放出客观,洒脱的神气,微笑答道:“还好……”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道:“嗳,相当漂亮的呵!”她真心卫护那女人,她对于整个的恋爱事件是自卫的态度。

她又说道:“今天我本来打电话给他的,预备跟他明说,叫他以后不要来找我了。电话没打通。后来咖啡馆里我也没去。不过以后要是再看见了他——哼!你放心,他不会没有话说的!我都知道他要讲些什么!还不是说:他同这女人的事,还是从前,他还没碰见我的时候。现在当然都两样啰!从前他不过是可怜她,那时候他太年轻了,一时糊涂。现在断虽断了,还是缠绕不清,都是因为没有正式结婚的缘故,离起来反而难。……哼,他那张嘴还不会说么?”就这样说着,她已经一半原谅了他。同时她相信,他可以说得更婉转,更叫人相信。

果然。

现在他们不能在药房里会面了,可是她还是让他每天送她回去。关于从前那个女人,家里她母亲她妹妹都代她瞒着。于是他们继续做朋友,虽然又是从头来过——潆珠对他冷淡了许多。

礼拜天,他又约她看电影。因为那天刚巧下雨,潆珠很高兴她有机会穿她的雨衣,便答应了。米色的斗篷,红蓝格子嵌线,连着风兜,遮盖了里面的深蓝布罩袍,泛了花白的;还有她的鬈发,太长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湿。风帽的阴影深深护着她的脸,她觉得她是西洋电影里的人,有着悲剧的眼睛,喜剧的嘴,幽幽地微笑着,不大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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