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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第2页)

振保当着她醉了,总好像吃酒怕要失仪似的,搭讪着便也踱到阳台上来。冷风一吹,越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点红头胀脸的,他心里着实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怎么会净碰见这一类的女人呢?难道要怪他自己,到处一触即发?不罢?纯粹中国人里面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为刚回国,所以一混又混在半中半西的社交圈里。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见一个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见他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回生,渐渐的也就疏远了。——可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么?当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钱,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闯,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况且他不像王士洪那么好性儿,由着女人不规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闹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人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缘故,不然她也不致这样。……振保抱着胳膊伏在阑干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的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士洪夫妇一路说着话,也走到阳台上来。士洪向他太太道:“你头发干了么?吹了风,更要咳嗽了。”娇蕊解下头上的毛巾,把头发抖了一抖道:“没关系。”振保猜他们夫妻离别在即,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故意握住嘴打了个呵欠道:“我们先去睡了。笃保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到学校里拿章程去。”士洪说:“我明天下午走,大约见不到你了。”两人握手说了再会,振保笃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来,一揿铃,娇蕊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替他开门。穿堂里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见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底下搁着的一只皮箱也没有了,想是业已动身。振保脱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厢娇蕊拨了电话号码,说道:“请孙先生听电话。”振保便留了个心。又听娇蕊问道:“是悌米么?……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男朋友。”说着,格格笑将起来,又道:“他是谁?不告诉你。凭什么要告诉你?……哦,你不感兴趣么?你对你自己不感兴趣么……反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来。”

振保不待她说完,早走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人。他找到阳台上来,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告诉你,他出去看看有些书可能在旧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她道:“进来吃杯茶么?”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边坐下,执着茶壶倒茶,桌上齐齐整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干与烘面包,振保立在玻璃门口笑道:“待会儿有客人来罢?”娇蕊道:“咱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踌躇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甚么意思,姑且陪她坐下来了。

娇蕊问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哦,对了,你喜欢喝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得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的记性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性最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的。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两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得添上。”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人,你这样记罣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她飕飕的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面是很简洁的两句话:“亲爱的悌米,今天对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双摺了一下,交给阿妈道:“一会儿孙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着饼干,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来呢?约了人家来,又让人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会神考虑着盘里的什锦饼干,挑来挑去没有一块中意的,答道:“约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道:“你没听见过这句话么?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阿妈送了绿茶进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去。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她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是嫌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保绝对没那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王士洪够不上交情,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家夫妇之间挑拨是非,也犯不着,可是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喜欢吃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使人发胖的!”娇蕊开了盖子道:“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娇蕊踌躇半日,笑道:“这样罢,你给我面包上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的。”振保见她做出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果真为她的面包上敷了花生酱。娇蕊从茶杯口上凝视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许一下子意志坚强起来,塌得极薄极薄。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给我塌得太少的!”两人同声大笑。禁不起她这样的稚气的娇媚,振保渐渐软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安,再三的道:“是你请的客罢?你不觉得不过意么?”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阳台上去道:“等他出来的时候,我愿意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娇蕊随后跟了出来道:“他么?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阑干笑道:“你不喜欢美男子?”娇蕊道:“男子美不得。男人比女人还要禁不起惯。”振保半阖着眼睛看看她微笑道:“你别说人家,你自己也是被惯坏了的。”娇蕊道:“也许,你倒是刚刚相反,你处处克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来道:“哦?真的吗?你倒晓得了!”娇蕊低着头,轻轻去拣杯中的茶叶,拣半天,喝一口。振保也无声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从三层楼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见他急急的转了个弯,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怜,白跑一趟!”娇蕊道:“横竖他成天没事做。我自己也是个没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没事做的人。我就喜欢在忙人手中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间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振保靠在阑干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干,渐渐有意无意的踢起她那藤椅来,椅子一震动,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她的肉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显胖一点。振保笑道:“你喜欢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却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的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娇蕊拿开脸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娇蕊道:“说真的,你把你从前的事讲点我听听。”振保道:“什么事?”娇蕊把一条腿横扫过去,踢得他差一点泼翻了手中的茶,她笑道:“装佯!我都知道了。”振保道:“知道了还问?倒是你把你的事说点给我听罢。”娇蕊道:“我么?”她偏着头,把下颊在肩膀上挨来挨去,好一会,低低的道:“我的一生,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了。”半晌,振保催道:“那么,你说呀。”娇蕊却又不作声,定睛思索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样认识的?”娇蕊道:“也很平常。学生会在伦敦开会,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是在伦敦大学?”娇蕊道:“我家里送我到英国读书,无非是为了嫁人,好挑个好的。去的时候年纪小着呢,根本也不想结婚,不过借着找人的名义在外面玩。玩了几年,名声渐渐不大好了,这才手忙脚乱的抓了个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道:“你还没玩够?”娇蕊道:“并不是够不够的问题。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振保笑道:“别忘了你是在中国。”娇蕊将残茶一饮而尽,立起身来,把嘴里的茶叶吐到阑干外面去,笑道:“中国也有中国的自由,可以随意的往街上吐东西。”

门铃又响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来了,果然是笃保。笃保一回来,自然就两样了。振保过后细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黄昏的阳台上,看不仔细她,只听见了那低小的声音,秘密地,就像在耳根子底下,痒梭梭吹着气。在黑暗里,暂时可以忘记她那动人心的身体的存在,因此有机会知道她另外还有点别的,她仿佛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然是为人妻了,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完全的,这是振保认为最可爱的一点。就在这上面他感到了一种新的威胁,和这新的威胁比较起来,单纯的肉的诱惑简直不算什么了。他绝对不能认真哪!那是自找麻烦。也许……也许还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人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为什么不呢?她有许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王士洪虽不能说是不在乎,也并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这里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的理由,证明他为什么应当同这女人睡觉。他觉得羞惭,决定以后设法躲着她,同时着手找房子。有了适当的地方就立刻搬家。他托人从中张罗,把他弟弟安插到专门学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个人,总好办,午饭原是在办公室附近的馆子里吃的,现在他晚饭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床了。

有一天晚上听见电话铃响,许久没有人来接。他刚跑出来,仿佛听见娇蕊房门一开,他怕万一在黑暗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打算退回去了。可是娇蕊仿佛匆促间摸不到电话机,他便就近将电灯一捻。灯光之下一见王娇蕊,却把他看呆了。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袴,那沙笼布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衬得屋子里的夜色也深了。这穿堂在暗黄的灯照里很像一截火车,从异乡开到异乡。火车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个可亲的女人。

她一只手拿起听筒,一只手伸到胁下去扣那小金桃核钮子,扣了一会,也并没扣上。其实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振保免不了心悬悬的,总觉关情。她扭身站着,头发乱蓬蓬的斜掠下来。面色黄黄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着,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个小手合在颊上。刚才走得匆忙,把一只皮拖鞋也踢掉了,没有鞋的一只脚便踩在另一只的脚背上。振保只来得及看见她足踝下有痱子粉的痕迹,她那边已经挂上了电话——是打错了的。娇蕊站立不稳,一歪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还按着电话机。振保这方面把手搁在门钮上,表示不多谈,向她点头笑道:“怎么这些时都没有看见你?我以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着她而不是她躲着他,不等她开口,先抢着说了,也是一种自卫。无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见了她就不由得要说玩话——是有那种女人的。娇蕊笑道:“我有那么甜么?”她随随便便对答着,一只脚伸出去盲目地寻找拖鞋。振保放了胆子答说:“不知道——没尝过。”娇蕊噗哧一笑。她那只鞋还是没找到,振保看不过去,走来待要弯腰拿给她,她恰是已经踏了进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来,无缘无故略有点悻悻地问道:“今天你们的佣人都到哪里去了?”娇蕊道:“大司务同阿妈来了同乡,陪着同乡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噢。”却又笑道:“一个人在家不怕么?”娇蕊站起来,踏啦踏啦往房里走,笑道:“怕什么?”振保笑道:“不怕我?”娇蕊头也不回,笑道:“什么?……我不怕同一个绅士单独在一起的!”振保这时却又把背心倚在门钮上的一只手上,往后一靠,不想走了的样子。他道:“我并不假装我是个绅士。”娇蕊笑道:“真的绅士是用不着装的。”她早已开门进去了,又探身过来将甬道里电灯拍的一关。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动,然而徒然兴奋着,她已经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告诉自己这是不妨事的,娇蕊与玫瑰不同,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是最自由的妇人,他用不着对她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不能不对自己负责。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车里,他的举止多么光明磊落,他不能对不住当初的自己。

这样又过了两个礼拜,天气骤然暖了,他没穿大衣出去,后来略下了两点雨,又觉寒飕飕的,他在午饭的时候赶回来拿大衣,大衣原是挂在穿堂里的衣架上的,却不看见。他寻了半日,着急起来,见起坐间的房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一眼看见他的大衣钩在墙上一张油画的画框上,娇蕊便坐在图画下的沙发上,静静的点着支香烟吸。振保吃了一惊,连忙退出门去,闪身在一边,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原来娇蕊并不在抽烟,沙发的扶手上放着只烟灰盘子,她擦亮了火柴,点上一段吸残的烟,看着它烧,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着了手,她抛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满意似的。他认得那景泰蓝的烟灰盘子就是他屋里那只。

振保像做贼似的溜了出去,心里只是慌张。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也还是迷惑。娇蕊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着她,还不够,索性点起他吸剩的香烟……真是个孩子,被惯坏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见了一个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还是在外面吃了晚饭,约了几个朋友上馆子,可是座上众人越来越变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烦了,好容易熬到席终,身不由主地立即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来,娇蕊在那里弹琴,弹的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影子华尔滋》。振保两只手抄在口袋里,在阳台上来回走着。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的脸,他从来没看见她的脸那么肃静。振保跟着琴哼起那支歌来,她仿佛没听见,只管弹下去,换了支别的。他没有胆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门口,久久看着她,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因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有心。他有点希望她看见他的眼泪,可是她只顾弹她的琴,振保烦恼起来,走近些,帮她掀琴谱,有意的打搅她,可是她并不理会,她根本没照着谱,调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从手底悠悠流出来。振保突然又是气,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没有什么相干。他挨紧她坐在琴凳上,伸手拥抱她,把她扳过来。琴声戛然停止,她娴熟地把脸偏了一偏——过于娴熟地。他们接吻了。振保发狠把她压到琴键上去,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这至少和别人给她的吻有点两样罢?

娇蕊的床太讲究了,振保睡不惯那样厚的褥子,早起还有点晕床的感觉,梳头发的时候他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因为她养着长指甲,把他划伤了,昨天他朦胧睡去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床头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

以后,他每天办完了公回来,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的楼上,车头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朝他的快乐驰去,他的无耻的快乐——怎么不是无耻的?他这女人,吃着旁人的饭,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乐更为快乐,因为觉得不应该。

他自己认为是堕落了。从高处跌落的物件,比它本身的重量要重上许多倍,那惊人的重量跟娇蕊撞上了,把她碰得昏了头。

她说:“我真爱上了你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带着点嘲笑的口气,“你知道么?每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断了气。”振保笑道:“你心里还有电梯,可见你的心还是一所公寓房子。”娇蕊淡淡的一笑,背着手走到窗前,望外看着。隔了一会,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振保当初没有懂,懂得了之后,不觉呆了一呆。他从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这一次破了例,在书桌上拿起笔来,竟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感情的一种满足。

再拥抱的时候,娇蕊极力紧箍着他,自己又觉羞惭,说:“没有爱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么?若是没有爱,也能够这样,你一定会看不起我。”她把两只手臂勒得更紧些,问道:“你觉得有点两样么?有一点两样么?”振保道:“当然两样。”可是他实在分不出。从前的娇蕊是太好的爱匠。

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爱上了振保。常常她向他凝视,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轻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当然,他是个有作为的人,一等一的纺织工程师。他在事务所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抬头。外国上司一叠连声叫喊:“佟!佟!佟在哪儿呢?”他把额前披下的一绺子头发往后一推,眼镜后的眼睛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上也闪着一抹流光。他喜欢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浃背,西装上一身的绉纹,肘弯、腿弯,绉得像笑纹。中国同事里很多骂他穷形极相的。

他告诉娇蕊他如何如何能干,娇蕊也夸奖他,把手搓弄他的头发,说:“哦?嗯,我这孩子很会做事呢。可这也是你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别的上头你是不大聪明的。我爱你——知道了么?我爱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长是玩弄男人。如同那善翻筋斗的小丑,在圣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样的虔诚把这一点献给她的爱。她的挑战引起了男子们适当的反应的时候,她便向振保看看,微笑里有谦逊,像是在说:“这也是我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她从前那个悌米孙,自从那天赌气不来了。她却又去逗他。她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虽然觉得无聊,也都容忍了,因为是孩子气。同娇蕊在一起,好像和一群正在长大的大孩子们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时候说到她丈夫几时回来。提到这个,振保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挂,整个的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这次的恋爱,整个地就是不应该,他屡次拿这犯罪性来刺激他自己,爱得更凶些。娇蕊没懂得他这层心理,看见他痛苦,心里倒高兴,因为从前虽然也有人扬言要为她自杀,她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大清早起来没来得及洗脸便草草涂红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们也曾经说:“我一夜都没睡,在你窗子底下走来走去,走了一夜。”那到底不算数。当真使一个男人为她受罪,还是难得的事。

有一天她说:“我正在想着,等他回来了,怎么样告诉他——”就好像是已经决定了的,要把一切都告诉士洪,跟他离了婚来嫁振保。振保没敢接口,过后,觉得光把那黯败的微笑维持下去,太嫌不够了,只得说道:“我看这事莽撞不得。我先去找个做律师的朋友去问问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能很吃亏。”以生意人的直觉,他感到,光只提到律师二字,已经将自己牵涉进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迟疑,娇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

娇蕊常常打电话到他办公室里来,毫无顾忌,也是使他烦心的事。这一天她又打了来说:“待会儿我们一块到哪儿玩去。”振保问为什么这么高兴,娇蕊道:“你不是欢喜我穿规规矩矩的中国衣服么?今天做了来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时候他和几个同事合买了部小汽车自己开着,娇蕊总是搭他们车子,还打算跟他学着开,扬言“等我学会了我也买一部。”——叫士洪买吗?这句话振保听了却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此刻他提议看电影,娇蕊似乎觉得不是充分的玩。她先说:“好哟。”又道:“有车子就去。”振保笑笑道:“你要脚做什么用的?”娇蕊笑道:“追你的!”接着,办公室里一阵忙碌,电话只得草草挂断了。

这天恰巧有个同事也需要汽车,振保向来最有牺牲精神,尤其在娱乐上。车子将他在路角丢了下来,娇蕊在楼窗口看见他站定了买一份夜报,不知是不是看电影广告,她赶出来在门口街上迎着他,说:“五点一刻的一场,没车子就来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别处去呢?——打扮得这么漂亮。”娇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在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么?”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问可要到这里到那里。路过一家有音乐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绝进去之后,他才说:“这两天倒是穷得厉害!”娇蕊笑道:“哎哟——先晓得你穷,不跟你好了!”

正说着,遇见振保素识一个外国老太太,振保留学的时候,家里给他汇钱带东西,常常托她的。艾许太太是英国人,她嫁了个杂种人,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道地。她是高高的,驼驼的,穿的也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鬈发,非常的像假发,眼珠也像是淡蓝磁的假眼珠。她吹气如兰似地,絮絮地轻声说着英语。振保与她握手,问:“还住在那里吗?”艾许太太道:“本来我们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实在走不开!”到英国去是“回家”,虽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国的,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国的最后一个亲属也已亡故了。

振保将娇蕊介绍给她道:“这是王士洪太太。王从前也是在爱丁堡的。王太太也在伦敦多年。现在我住在他们一起。”艾许太太身边还站着她的女儿。振保对于杂种姑娘本来比较最有研究。这艾许小姐抿着红嘴唇,不大作声,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脸上,一双深黄的眼睛窥视着一切。女人还没得到自己的一份家业,自己的一份忧愁负担与喜乐,是常常有那种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许小姐年纪虽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归宿的“归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职业女性,经常地紧张着,她眼眶底下肿起了两大块,也很憔悴了。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这些失败。现在的女人没有这种保护了,尤其是地位全然没有准绳的杂种姑娘。艾许小姐脸上露出的疲倦窥伺,因此特别尖锐化了些。

娇蕊一眼便看出来,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过是英国的中下阶级。因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给她们一个好的印象,同时,她在妇女面前不知怎么也觉得自己是“从了良”的,现在是太太身分,应当显得端凝富泰。振保从来不大看见她这样矜持地微笑着,如同有一种的电影明星,一动也不动像一颗蓝宝石,只让变幻的灯光在宝石深处引起波动的光与影。她穿着暗紫蓝乔琪纱旗袍,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仿佛除此外她也没有别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点怀疑:只要有个男人在这里,她一定就会两样些。

艾许太太问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亲身体很好,现在还是一家人都由她照应着。”他转向娇蕊笑道:“我母亲常常烧菜呢,烧得非常好。我总是说像我们这样的母亲真难得的!”因为里面经过这许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赞扬他的寡母总不免有点咬牙切齿的,虽然微笑着,心里变成一块大石头,硬硬地“秤胸襟”。艾许太太又问起他弟妹,振保道:“笃保这孩子倒还好的,现在进了专门学校,将来可以由我们厂里送到英国去留学。”连两个妹妹也赞到了,一个个金童玉女似的,艾许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从前我就说:你母亲有你真是值得骄傲的!”振保谦虚了一会,因也还问艾许先生一家的职业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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