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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海关本书的引子(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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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事情的确有些古怪,我是指我竟然两次出现了想把自己的往事告诉给大家的冲动。对于围在炉火旁边与熟识的人一起分享自己的生平经历并不是我喜欢的做法,但很明显,我违背了这种意愿。大概在三四年前,我第一次把自己曾在那座“古屋”里的特殊生活——孤僻而幽静的生活——写在一本书里告诉给了读者。现在想来,这样做真是没有道理。尽管有些读者可以宽怀谅解我的这种不自量力,但实际上我确实并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去写下那些东西。到第二次,我又犯了同样的毛病,仅仅因为偶然间抓住了一两个不幸的听众,就把我在海关那个地方的三年来的经历给他们大讲特讲了一番。也许人们对于类似《教区司铎》这样涉嫌自我吹捧的自传不屑一顾,但实际上,很多作者的写作初衷并不如此。他们在向这个世界展示自己的事情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为了那些不喜欢看他的文字的读者,或者是对文字根本就不感兴趣的人,而是为了那一小群和他的心灵能够产生共鸣的人,这些人透过这样一本或几本小书,完全可以达到比作者本人的朋友或亲人更了解作者的地步,这样,作者就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真正知音。当然,有些作者也难免会在这条路上走得过远,陷进一种完全讲述自我隐私的境况——这样的东西本来只适用于在三两个知心的人中间悄悄流传,现在却成了市面上人人皆知的消息,好像不通过这种途径就不能更有效地挽回他曾经丢失掉的一些好东西一样。众所周知,我们很难在完整与完美之间获得真正的平衡。要么是一无遗露地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包括那些粗俗的东西;要么是讲求公正与得体,这就很可能会删去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反正,二者不可能兼而得之。这样看来,一个人如果真的想和另一个人进行真诚而且坦率的交谈的话,就必须是在建立了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之后。但对于作者来说,有什么方法能弥补这一不足呢——他不可能先去和所有的读者打交道?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在他写书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些可能会读他书的人想成了他的知己——至少是可以交流或者善解人意的人,这样他说出来的话才不会枯燥无味或者遮遮掩掩,当然这就必然导致了另一结果的出现:过于推心置腹地暴露了自己的隐私——从上述原因看来,这还是可以原谅的。不过,还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我认为,即使我们作者已经和读者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和谐融洽的关系,在讲述我们的事情时,身为作者的这个人还是要把那个现实生活中真实的自我隐藏起来,至少应该带上一层面纱,这样,才会既不伤害读者的权利,也无妨作者本人的权利。你们会看到,在这篇名为《海关》的文章里还有另一个特点,就是按照一般文学创作或文学阅读的惯例——这种惯例常被认为是正当的而且必需的——这篇文章里还列举了很多其他的事实,用来解说作者是怎样掌握到这一大段正文里谈到的故事的,并且还有各种证据可以用来证明它的真实可靠性。实际上,这正是我想和广大读者保持一种个人关系的原因,就是要把自己置于一个故事的编辑者的地位,尤其是一个最长的故事的编辑。实现这个目的之后,也许我们就可以为这个故事添枝加叶,详细解说一下我以前没谈到过的那种类型的生活了,以及在那种生活里存在过的人们,包括我自己。

让我们将时光倒流半个世纪,那时老船王德比正名震一方,而我的家乡塞勒穆还是一个熙熙攘攘的热闹码头,如今,这里早已不见当年繁华的场面,留下的只是那些充满霉味的破破烂烂的木质的库房了。偶尔,也有一两艘双桅的或是三桅的帆船会停在那狭长的码头中间,只是为了路过时卸下一些裘毛皮革;或者是一艘由新西科舍驶来的纵帆船停在近一点的地方,正在往外抛出船舱里的柴火。潮水的频繁侵袭使得这个码头变得异常残破,码头边的那排建筑物后面横七竖八的荒草杂树似乎正在讲述这样一个衰败的故事。往上看,就在这个残破的码头的最顶端,有一座高高的大楼还算显眼,它那砖砌的正面窗口正好对着码头上的全部景象,向外眺望,可以看到码头衰败的气息,还可以将整个港口尽收眼底。大楼顶部最高点,悬挂着共和国的国旗,每天早上三个半小时的时间里,它会随着徐徐而过的微风轻轻飘扬,或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无力地低垂着;不过,从它笔直地伸下来的十三条竖条上——不是平行或交叉的——我们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美国的民事部门而不是山姆大叔的军事机构。

大楼的前脸是一个门廊,由六根木头柱子组成,顶端还支撑着一个阳台。门廊底下是一排平展阔大的大理石台阶,直通街道的正中心。来到大楼的正门,可以看见那上面悬挂着的一座美洲鹰的雕像,这巨鹰两只翅膀大开着,前胸高护一面坚硬的盾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的两只爪子还分别紧握着一把矢箭和一把倒钩箭,就像它的同类一样,具有一种恶狠狠的秉性,好像是想依仗它那尖利的嘴和残暴的目光,以及那飞扑欲下的姿势,向所有靠近它的无辜的人们发出警告:不要企图伤害我,否则就是自取灭亡。尤其是对塞勒穆镇的全体居民来说,它包含的含义还有行事要小心谨慎,不可侵犯了我所保卫下的这座大楼的意思。可事实上,虽然这只凶恶残暴的大鹰确实具有慑人的威力,但它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就是说并没有阻挡住人们来这里寻求它的庇护的脚步。也许,这些人是把这只鹰的坚硬的胸脯想象成了鹅毛绒的枕头,以为在那里可以寻得温暖和舒适。但实际上,就是在它心情最好的时候,这只鹰也不会表现出多少柔情蜜意。对于它来说,甚至把刚刚孵出来的小鹰抛弃掉也比对它们付出责任的或者人道的温情更有意思。或者干脆对他们又抓又啄,用爪中的倒钩箭教训他们,最终让他们遍体鳞伤,痛彻心扉,这也符合它的天性和习惯。

就在我们所说的这座大楼——或者可以将它称之为这个港口的海关——的周围,还可以看到一些长得很茂盛的野草,它们早早地从那裂开的地缝中钻出头来,为的就是告诉我们: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人往过,往昔的车水马龙景象已经成了永久的回忆。不过,要说到完全死亡,这个地方倒还不至于,主要原因是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月的早晨,在这里还会举办一些必要的活动,这就为它带来了些许生机,使它欲死而不能,欲生又无力。每当这样的时刻来临的时候,一些上了年岁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以前这里繁盛的事,那是与英国交战的时候,作为重要的港口,塞勒穆经常是商贾云集,人声喧嚷,虽然它现在已经是衰败如废墟,经不起商贩船主的淡忘和轻视,并且还无力再挽留住那些一窝蜂地跑到纽约、波士顿等地的公司人员,在那里作出不必要的贡献,但确确实实它也曾有过自己的辉煌。在那样繁忙的早晨,通常会在岸边同时停靠着三至五艘船——来自不同的地方,或将要驶向非洲或南美洲。那时,大楼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上会频频响起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你刚刚才在港口上和他打过招呼的船长,这时正在和他的妻子告别。一张被海风吹得满面透红的脸上泛着不舍,更多的却是对未来财富的雄心壮志。他的腋下夹着一个古老的毫不起眼的铁皮盒子,里面装着有关他所开的这艘航船的所有文件资料。在此,你还可以看到那些真正拥有船队或船只的老板们,他们或喜形于色、或文质彬彬、或怒不可遏,全凭当时出海的或回归的船只所进行的贸易结果而决定。有时运出的货物会立刻成为闪闪发光的金子,有时,也可能会在积压商品那一舱里发现它们,这时你就会看到他们的老板是如何扬起满是皱纹、长着灰白胡须的脸对他们的雇员船长,以及那些小伙子们大声斥骂了——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此时本来应该是待在家中的水槽边玩着航船模型,或者是做着上天入地的美梦的,但好像是为了要让小狼及早体会到血腥的美味,他们的父母早早就把他们送到了那些满脸愁苦的商人们的手下,期望不久的将来,他们也能成为像这些商人一样的人。在此出现的人们中间,还有一种人就是水手,他们可能正在办理护照,希望即时就能出海;或者是一些刚刚上岸的水手,面色虚白、身体孱弱,正在寻找可以消费得起的医院。当然,这些人里面也不乏一些初到此地的小帆船船长们,和他们那长相凶狠、说话粗鲁的水手们一样,虽然并没有一般美国商人那样的机智头脑,也没有他们那种巨大的财富——他们所驾驶的只是一只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小船——但那从英国统辖下的加拿大运来的柴火,却为这个正在一天天衰败的地区,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如果我们按照上面所说的那样,把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全都集合起来,再加上那些穿梭在他们之间的或作为交易人、或作为搬运工、或作为他们的朋友和亲戚,反正都是些与这码头或码头上的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把他们全都算进来,那么,不用多言,你一定会看到一个热闹非凡的新海关的。而且,如果你再出于好奇或其他一些原因,能够愿意再往上走上几阶,到达台阶的上部,这时我敢肯定,你还会看到一些真正招人喜爱与敬重的人。他们或是坐在那里,微微地靠着后墙,我是说把椅背后仰靠在后墙上,两腿高高翘起放在桌面上打鼾,或者在天气不好的日子里躲进他们的房间,低低地凑在一起交谈着。无论怎样,他们的声音总是时断时续,似打鼾又非打鼾,这令他们看起来似乎就像是那些救济院里出来的、没有吃饱救济粮的无业游民一样,但实际上,他们却是这里真正的职员,拿着海关部门发放的丰厚的薪水,只是从来不喜欢做马太那样为使徒的事而受人支遣的活而已。

让我们沿着正门走进去看看。左边有一间大约十五平方米的宽大房间,他们叫它办公室。这房间有三扇窗户,前面两扇环拱形的正对港口,和那里日益衰败的气息木然相对。第三扇则正面对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子,我们可以从那里看到一小段德比街的情况,有各种各样的杂货铺、木匠铺、食品店、缝纫店、船具店等等,在这些地方的前门口总会有一些三三两两的老水手,或是那些经常出没于城里贫民区的“码头老鼠”,他们互相私语窃笑,或大声吆喝,或男女调情。这个容纳了所有景象的房间,里面布满了蜘蛛网,变了质的油漆和墙粉使得整个房间都显得有些昏暗,还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地板上陈积的尘土,让我们可以想到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看来女人们都不愿意把她们手中那神奇的扫帚发挥在这里,或者这里只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这屋里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家具,一个装着粗大烟囱的炉子,就像当时其他居民家里的一样;一张松木桌子,边上有一只缺了腿的凳子;两三只铺了布垫的木质椅子安放在那里,一眼就可看出它们早已经经不起任何一个有分量的东西的重负。当然,我们不能忘记说说那几本书,零乱地散放在几个书架上,都是一些沉重的国会法典或是冗长繁琐的税法税制。有一根白铁的管子穿过天花板,成了从声音上连接大楼内其他房间的良好工具。大概是在半年前吧,亲爱的朋友们,如果你们出现在这个地方,就会看到这样一个人,他正在宽敞的房间里从这一角慢慢走到那一角,要不就是正扬着脸半躺半坐在那只椅子上,胳膊肘顶着胸脯,一只手托着下巴,正用眼光在那些书本和房屋中间扫来扫去。这样一个人,正是当初欢迎你到他“古屋”西边那间小书房做客的人,在那里你曾看到充足的阳光正照耀在窗外那些杨柳树的梢头,在地面上留下许多欢快的阳光小精灵正在不停地跳舞。不过,现在这情况发生了改变,如果你再回到那个大房间去,迎接你的将不再是那位民主党的海官稽查员了,改革的大扫帚已经把这个人扫地出门。在这个曾经迎接过他的办公室里,又新迎进了一个比他更适合穿这身严肃制服的人,在那上面的口袋里正装着他原先享用的那份俸禄。

不过,我还是深深爱着我的故乡塞勒穆古镇。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者在遥远的将来,这种爱都不可能有所改变。虽然我的童年和成年都没有在那里逗留多久,这种深沉有力的爱却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时时想起那个古老的地方。如果单就其外表而言,这个城镇并没有多少可以让人流连忘返的东西,到处都是平淡无奇,时时都是一成不变,那些木质的房屋,包括那码头的所有砖石建筑,不要说美,就是秩序也很难谈上。无规则的摆布,既没有美轮美奂的楼阁,也没有古色古香的亭榭,毫无特色与吸引力,它的街道尤为让人淡漠,既狭长陈旧,还散发着一种慵懒的气息,毫无生机地横跨在半岛的绞刑架山和新几内亚湾蜿蜒伸到救济所那一端。这就是我故乡小镇的特色,在我的记忆里,它就是一盘丝毫看不出章法的棋盘,但我对它的深深依恋却从来没有发生过改变。尽管我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在其他的城镇里,可是,我忘不了塞勒穆古镇所有的人和那里曾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的祖先早已经把一种称为“热恋”的东西遗传给了我,除此之外,我再也不能找到还有什么词汇可以表达我此时的感情。据说,我那古老的家族,霍桑家族,正是第一批登上这块殖民地的不列颠移民。那时,他们的眼睛看到的还是一片荒凉和野蛮的大森林,既没有文明也没有任何可以让人称道的财富。但没过多长时间,这些勇敢的先人们就把他们从不列颠带来的所有气息遍布这块土地,一代又一代,泥土腐烂了多少的尸骨,又把这些尸骨作为下一轮尸骨的掩藏物,这样,经过了大约两百二十五年以后,我诞生了,开始走在这条埋藏着我的先人们身体的大路上,在那里散步、劳作。可以说,我这种感情其实只是尘归尘、土归土的感情,虽然我的同胞们大都不明白这种什么样的感受,但也许正如常常移植会对改善品种大有好处一样,让他们觉得这是一种非要弄明白的问题实在没有必要。

不过,这种感情绝对也是归属于道德范畴的一种。我们家族那位最早的祖先,经过世代的流传,早已经成为一种庄严而深沉的形象根植在每个人的头脑中。从我孩提时代起,他就不断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当然,只是一种想象的回忆。到我长大成人后,直到现在,我还经常能从我的情感或理智里找到那个人的形象,他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直接联结我和过去的一切。这就是我对塞勒穆镇的感情——当然不是对于这个“镇子”来说的,而是对于和我有着血脉相承关系的祖先而言。我觉得我的感情跟塞勒穆镇毫无关系,只和从前生活在这里、并且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这里文明的最早开拓者的那位祖先有关。那时他穿着黑色的披风,戴着尖顶帽子,蓄着满脸胡子,一手拿宝剑,一手拿着《圣经》,大踏步地走到这里来,在没有人的街道上神情庄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人物一样——确实,他也称得上是一个大人物,因为他既做过政客、军人、法官,还是一名狂热的清教徒。这个一面发动战争又一面宣扬和平的大人物,远远比我名声显赫,在他面前,我只称得上是一名无名小卒罢了,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样子。而他不同,这个祖先不仅具有清教徒的优点,而且以他的恶劣而出名。据说他是一个凶残的宗教虐待狂,曾经因为残酷地迫害一名贵格派妇女的事情而被贵格派教徒们特意写进了他们的历史中。与他的那些真正的丰功伟绩比起来,他的这些丑陋的事情本来是那么微不足道,但谁也没有想到,它们却成了真正使他流芳百世的证据。

在他之后,我的家族又出了另一个有名的人,即是他的儿子。这个次祖先的伟大人物,同样有着他父亲的凶残本性,在一个女巫殉道的案件中,被人指责为最最可恶的人。据说那些女巫们临终时的鲜血曾经溅到了他的身上,从此后在他的身体上,一直渗透到骨髓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个不能抹灭掉的暗点。要是在宪章街坟场的某一个深坑里,这位祖先的尸骨还没有完全腐化为灰烬的话,我想,在那里可能还会找到这个明显的标记——我真为我的这些祖先们而羞耻难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曾经为自己的这些罪行后悔过,是否在忏悔中乞求过我主上帝的宽恕,是否在另一个世界的黑暗中——按照他们的罪行,他们只能永恒地生活在地狱的黑暗中了——也为他们的既往行为而痛哭流涕,但我知道,我的心在为他们而羞愧。我,一个作家,不可能就此抛却掉我的祖先,但我却不愿意成为他们新生的代言人,因为他们的行为,这个世界遭受了诅咒,这从人类的深难苦痛中就可以看出。我多么期望上帝能够看在我为他们忏悔悔恨的分上,把这诅咒取消掉!

毋庸置疑,这两个面目可憎、神态黯然的清教徒谁都没有想到,上天会对他们的罪行作出最严厉的惩罚——他让我们这棵鲜活的家族之树,在经过多少年的衰败颓化之后,在那个几乎已经快枯死的枝头上又冒出一个我这样的有失家族体统的不屑之人。如果从家庭之外的范畴说,可能我在生命轨迹上的一些事情,也算是略有成就,至少不会像我的祖先们批评的那样,游手好闲、鼠目寸光、一无是处、一事无成、自甘堕落……但如果是家族的范围来说,与那些祖先们比起来我也确实是属于上述性质的人群之一,而且,事实上,他们就是这么看我的。有一次,我的一个老祖宗问:“这小子究竟是干什么的?”另一个祖先小心翼翼地说:“写书的,就是靠虚假的语言为人们取乐,或者故作悲伤。”第一个祖先一听,大怒,高声叫道:“那算什么行当,既不能为全知全能的上帝增光,又不会把人类引向正途,这不是一个真正的江湖大骗子吗?”就这样,我和我祖先们开始各自运用各自的理念进行跨越时空的争吵和人身攻击!然而,不管怎么说,我们双方都不能否认:在我的血液里和他们的血液里,都流着相同的东西,这就是让我们彼此不能分开的最大因素。

这个镇子刚刚初具规模,两个一丝不苟、精力旺盛的清教徒又进行了一番苦心的经营,终于,我们这个家族开始在这里立足生根,繁衍不息,并渐渐成为了名门望族。据我所知,还从来没有哪一个没出息的人败坏过这个家族的名声呢!但话又说回来了,除了我们最初的那两位好先人外,我倒也还没有听说过这之后又有哪一个人的行迹可以记载到塞勒穆镇的历史中,即使连一项比较有用的建议也没有听说过。时光可以流失掉很多东西,就像街道边那一排新鲜的房屋最终会变旧变老,到最后又会被另一层新鲜的尘土掩埋一样,渐渐的,我们祖先的威名开始在人们心中淡漠,一百多年以后,中古的祖先们开始主要以航海为生。每一代人当中都会有一个年轻的水手变成白发苍苍的船长走下甲板,他那十四岁的儿子从父亲手中接过《航海日志》,从此后子承父业,站在桅杆下,站在舢板上,与曾经肆虐过他父辈的风浪作斗争。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儿子慢慢从水手变成了船长,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度过自己的金色年华之后,这个老人也从甲板上危颤颤地走下来,从此后在这个小镇上度过自己安静的晚年,直到骨灰又回归到这片生他养他的泥土中去。这样一个家族与一个地方,一个既是诞生地又是回归地的地方之间,就出现了一种特殊的、经久不息的感情。这既不是由于这个地方的景色美丽与否而导致,也不会受周围环境道德的影响,与其说它像一种情感型的爱,倒不如说完全是人性中的一种本能。新移民们不能理解一个殖民地开创者的情感——他们对这块的依恋之情就像是牡蛎对海礁依恋一样,是相附相生,又是相附相死的,因此这些新到这里的人们,或者是第二代第三代的移民,他们还无法真正称得上是一个塞勒穆人。对那些原住民来说,这个地方,无论它有多寒碜,多破旧,景色有多么让人不喜欢,土地有多么不丰厚;不管他有多么讨厌那里残破的小木屋、泥泞的土地、满天的灰尘,甚至压抑的环境和冷酷的社会风气,这一切的一切,包括除此之外你所能想象到的任何别人不满意的地方,它们——都不能影响一个原住民对这块土地的感情。相反,那儿的魅力和风情还时时刻刻在他们的心目中萦绕,就像一个人间天堂一样,这个地方是他们永恒的爱。

我觉得我命中注定要把塞勒穆作为我的故乡,这个古老的城镇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我的年轻一样,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也将成为我永远存在的东西。就像家族中的某个成员死后,一个新的成员就会接过他手中的旗帜继续站岗一样,这样的感情将生生不息、子子孙孙,永不停息。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倒也证明了一个事情:一个家族的繁衍不应该固守在一块土地上。就像马铃薯在同一块贫瘠的土地上连续种植就会退化一样,人性也是如此。只要我对我的子女们还有决定权,我就会坚决让他们在陌生的地方成长,好在他们都出生在不同于塞勒穆镇的异地他乡。

从“古屋”搬出来之后,正是由于我对故乡塞勒穆的这种奇怪的、懒惰的、迂回曲折的依恋之情,把我带进了海关大楼。我本来是完全有能力远走高飞的,甚至是一去不回头,但鬼使神差我却又回到了这里,好像我的世界就只有这个塞勒穆镇是中心一样,这样,厄运来临就怪不得别人了。我曾经多次想过要离家远行,直到那天一纸总统委任状装进了我的口袋,这些念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走上海关大楼的大理石台阶,进入那间属于我的办公室,接见了很多绅士,然后与他们一同,在这个日益衰败的港口行使自己的权力。也许——就我看到的而言——美国的政治喜欢老龄化,要不,在我的手下,以及其他一些家族式的经营模式中,不会出现这么多的老人。在我的那一大堆老部下中,我一眼就可以看出谁是这里的元老级居民。在过去那二十年的风云变幻中,税收制度的独立性反倒让这个塞勒穆镇的海关大楼没有受到多么大的震动。政治变迁常常会影响许多官职的任卸,但这点在塞勒穆镇却没有起到作用,因为我的那位前任米勒将军是一个十分喜欢怀旧的人。他作为新英格兰的著名英雄,受到人们的敬重,不但在战场上曾经创下了一系列的丰功伟绩,而且在他任职期间,由于心地善良、为人友好又获得了各届政府的好评,这使得他在海关大楼的位置相当固定。这个保守派的人物,每当他的同僚身处危难之中时,总能给予热切的帮助。尽管新一代人一批又一批,但米勒将军更愿意信任那些陈旧的面孔。他在政治生涯中很少出现变动,哪怕是一个会对社会进步发生影响的极小的变动,在他的历史中也是找不到的,由此,当我接手那个工作的时候,就出现了一大批又老又弱的职员出来迎接的情形。

这些可怜的老人们,本来都是一些曾经经历过人间以及海上的大风大浪、沧桑颠簸的老船长,希望在这个安逸的小角落里能找到最后一个栖身地,但我的到来却明显给他们造成了不良的后果。在这里,除了定期举行的总统选举还能让他们的生活有一段时间的波动外,几乎每天的那二十四个小时里,他们都过着相同的生活:安定、平静,偶然有一点小恙,也会被他们手中秘而不宣的神秘药方很快治好。我确信,在他们之中一定有那么两三个人曾经因为风湿痛或其他疾病在床上躺卧了好几个月,回想着以前经过的生活,对未来的日子不再抱任何希望,但令人惊奇的是,一过了冬天那样严寒的岁月后,他们竟然又能下床,在五月或六月的暖阳照耀中,又摇摇晃晃地走进海关去继续履行他们那所谓的“职责”了,同时,等到闲下来或者适当的时候,再回到床上去静休。我不得不承认,是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才让不止一个这样的国家依重的官员提早归了西。要不是我恳求他们为了他们自身的健康和国家对他们的期望,放下手中那些繁重的公务的话,他们可能还会在那些“讨厌”的职位上待上那么一段时间,但我的好心送出后不久,他们却一个个都升了天,好像他们生来就是以为国家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为生命支柱一样,这使得我不禁感到良心万分不安。不过,有一点倒还值得庆幸,那就是由于我的干涉,倒给了他们充足的时间为每一位海关官员据说都有可能犯下的腐化堕落的罪行而忏悔——无论是海关的正门还是后门,都没有通往天堂的道路,因此,我希望这些忏悔多多少少能减轻一些他们在地狱中受到的折磨。

我到任时有许多辉格党成员出来迎接。他们中间虽也有一位民主党派人士,但它作为原则上的选择并没有成为他生活上或工作上的羁绊。这位新来的稽查官对政治十分不关心,他的任职包括后来的退职都和政治毫无关系。他的这种态度——也可说是政治态度——倒十分有利于他在工作中和其他同僚之间保持一种亲密有加的关系。他们喜欢这样一个不热心于政治的人——想想吧,要是让一个十足的政客官员来处理一个身体虚弱而不能上班的辉格党税收官的事情,不在一个月里造成塞勒穆镇上有史以来最盛大的裁员运动才怪呢!据说,把德高望重的老家伙们从他们的位置上送到断头台的都是些具有真正政治家风格的人,因此,受这一原则的影响,当我一踏上海关大楼的那些台阶时,就明显地感受到了从那些老人兵团眼中流露出来的恐惧。他们害怕我会在这里也施行雷厉风行的手段,把他们这一帮老家伙统统送到养老院去。他们有的人曾经在狂风骤雨的大海上与海怪搏斗过,或者在人生的路途上经历过无数的险境,那张布满了皱纹风尘仆仆的脸从来没有变过色,但在我的面前却一片煞白;他们中有的人早已习惯了在播音器里大声地喊叫,那气势连西北风见了也会胆怯,但在我面前,他们却一个个声音颤抖、慌乱无力。这些都是些和我一样善良忠实的老好人啊,看到他们这样,我真的不知是该忧伤还是该嘲笑。对他们来说,这些聪明的老人们完全明白:根据最有效的价值规律,他们这些早已经过了创造工作效率阶段的人,早该让位给年轻人上马了。对美国政府来说,年轻的、更贴近于政治的人比起他们这些老家伙来说更适合担任他们现在占有的职位。我对此也十分明白,但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那一张张满含期盼的脸。于是,就在我的任职期间,继续有一群危颤颤的身影出入于海关大楼的大门内,经过码头上陈败的台阶,再危颤颤地回到自己的床上。这当然对我的政治名声来说并不光彩,而且他们也害我由一个忠于职守的人腐化到了感情用事、温情主义的境地,但我就是那么糊里糊涂地容忍了这些人在办公室里继续将椅子后腿仰靠在墙上,躲在自己的小角落里继续睡大觉。他们只是偶尔醒来一会,大概一上午两三次,抬头看看其他人,相互间重复讲上一个已经讲过千百遍了的海上见闻或已经发霉了的下流笑话,然后再继续回到他们的安详的晚年世界里。

照我看来,也许我的面孔过于慈善,或许他们从小心翼翼的观察中已经发现了这个新来的稽查官并没有恶意,因此这些老先生们就又开始心情愉快地在办公室间进进出出,各谋其职,心里面为他们能继续留在这里而暗暗开心。如果说这是一群只关心自我利益,而不考虑国家大事的人,可能会对他们的心灵造成伤害,至少他们也经常在小事上大张旗鼓,小题大做。但如果说个人利益总是比国家大事重要,这在他们身上倒还真合适不过。这群透过古老的眼镜片紧紧地、悄悄地盯着每一艘船货的海关稽查员们,不会发现有一船贵重精美的货物正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登上码头,但他们会在随后的时间里万分利索又坚定地把各个船舱的门封好,上上两把锁,再贴上封条打上印章,然后,不受到总稽查员对他们疏忽职守的惩罚,而受到出了差错后及时改正、工作认真、热情无比的奖赏!除了那些脾性真正乖戾的人,我和一般人都可以大大咧咧地真诚相待。我很愿意也很善于常常记起朋友们的可爱优秀之处——倘若他果真有这样的地方——并把它们作为评判他为人的标准。在海关的那些日子,我发现每一个老人都有他们可称道的地方,由于我对这个地方有特殊的感情,在我的任职里总有一种保护式的、亲属式的感情,因此很自然地我和他们的关系不久之后就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在夏日那些最美好的时光里,我常常受到他们的邀请坐到海关后门的那个地方,听他们像小孩子一样争抢着讲述那些连珠炮似的笑话。夏天阳光的温暖对冰冻了四分之一年头的热情来说,就像是一剂催化剂,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在这里融化得荡然无存。其实老人和小孩子之间相似的地方很多,深沉的、智慧的或者是正统的幽默对他们来说毫无影响力,在那些笑话里面闪耀的是快乐的、明亮的光芒,虽然一个是正冉冉升起的太阳,另一个却已是躲藏进林木中最腐化的大树下的习习磷火。

也许有些读者会在这个地方问上一句:难道你的朋友们就都是些年老体弱、浑浑噩噩的人吗?也许我该承认我确实偏颇了一些:在那座海关大楼里并不乏一些才华横溢、精力充沛的年轻职员,他们都把拒绝接受懒散的魔鬼的诱惑当成目前最紧要的事情来做;并且,就是在那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中间,也还有一些苍苍白发下隐藏的是一颗年轻而智慧的头脑的好人。如果把他们全都归于我的该辞退了的老兵团中,可能对他们太不公平,也大伤读者的心。不过,对于我把我的老兵团中的大多数称为一群令人生厌的人这种说法,我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些面容沧桑的老家伙们,可能在以往的岁月里并没有平平如水、浑浑噩噩,但走过了生机的春天、繁华的夏天,他们从秋的田里收到的可不是金光闪闪的谷穗,而是无用的、毫不令人口舌生津的谷皮,是被人们扔掉的干瘪瘪的谷糠。他们把这些东西仔细地从五彩缤纷的经历中提炼出来,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记忆的宝库里,无论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谈论吃喝玩乐永远比谈起几十年前在海上经历的风险或在他乡看到的美景更有劲。

塞勒穆海关的最初创建者、那位终身稽查官,是一个真真正正出身名门世家的优秀税务官。他的父亲在革命时期是一位上校,后来在某个旧港口任稽查官,负责上船查检。这个严厉的税务官在他的地盘上早早就为儿子谋好了一份差使——那时他还很年轻,具体年岁现在的那些老人都已记不清。这个税收制度的纯正产儿,在他任职的年岁里风风光光地走过,到八十岁高龄的时候,还不显身体虚弱的征兆。我见到他时,正是这个时候。这健壮的老人身穿一件笔挺的蓝制服,满面红光,声音响亮——毫无一般老人的颤抖或含混。你会觉得他是一位真正有教养的老绅士,风度翩翩,如果和他有一段接触,你还会发现,就是这个老人的品性,他像他的外表表现的那样,深受人们的喜爱,比一只可爱的小狗还让人喜爱。这老人由于身板强壮,丝毫不用担心会突然失去享乐的资本,而且他的德高望重,以及受人敬重,让他在海关机制里的地位牢不可破,按时可以领到丰厚的薪水。所以,这老人就整天乐呵呵地舒心无忧地过着日子,靠着他健壮的体魄,恰如其分的智慧,以及一些不足挂齿的品质与道德,而最后的这两点又恰好让这个老人不至于完全沦落为一头纯粹的四肢动物。他乏于思考,情感苍白,不会有令人乏味的多愁善感,除了最普通的本能之外,一无所有。他就依靠着这些近似于动物,或者可理解为是超脱了人类普遍本性的本能,来体面地完成他自己的义务,并得到所有人员的认可。他一生中先后有过三次婚姻,虽然每任妻子都命不长,而且他那二十几个孩子中也有很多已因为种种原因先他而去了,但如果你们以为这样就会令这个老人改变原来欢快无忧的心情,而在自己的脸上蒙上一层痛苦的暗纱,那你们可就大错特错了。这老人的痛苦还没有他的那一声短叹在这个世界上存留的时间长一些。他就像一个还没到穿裤子年龄的小孩一样,忧伤的时光总是不如快乐的时光多。看起来,他那位年仅19岁的书记员比他还要心思老成,至少不会在情绪的表现上瞬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长久以来,我都很留意观察这位族长般的大人物,对他分析得越多,就越让我感到一种无比的惊奇。在他身上,真的存在一种全异于人的品性。记得我在前面说过,他就像一只动物一样让人喜欢,确实,除了动物的本能,我们不能在他身上再发现更多的东西,或者说,几乎不能再发现更多的属于人的道德品性和情感。这是一个真正浅薄无知的人,没有头脑,不会思考,情感冷漠,灵魂空虚。除了本能,他什么都不会。但就是他本能中所体现出来的那一点点难能可贵的、属于人的东西——就是那种肤浅的道德和智慧——反而在他的身上与他的本能有一种完美的结合,以至让人看起来他当属那种至善至美的人了!我不能想象这样一个人来世会怎么样生活,他似乎只看重今生的吃吃喝喝、安逸享乐,而毫不担心他将来的命运是到天堂去,还是到地狱里去。而事实上,这样一个人也的确过得惬意,没有比野兽更负有应该承担的责任,却最大限制地享受了人间的权利。他生活的重要事情就是吃与喝,能把享受过的美味佳肴细细地重新回味一遍,是他可以区别于那些四脚爬行的志同道合者的最大特点。正因为如此,就他品尝美食的经验而言还是能让人比较愉快地接受的。亲耳听到他讲述吃烤肉时的美妙感受,能令你感觉到像自己口中此时也正大嚼着腌菜和牡蛎一样,非常可口而且满意。他把精力和智力完全摆放在让他的肠胃愉快地接受利益上,所以他不需要有更高尚的品质和考虑具体思想问题的精神;听他在谈论着如何把鸡鸭鱼肉变成各种能送入口中的美味佳肴可以让你感受到某一个贵族家的宴会正你身边举行,薰肠和猪肉的香气绕鼻而走,就是六七十年前吃过的佳肴香味也像是刚刚才在早饭上吃过一样。真不能想象在一些宴会参加者都不能与我们再在人间同分享这份快乐的时候,我们怎么会那样心平气和地咂着嘴给别人回忆当时吃喝的乐趣!他似乎能把当日同宴的食客一个个拉到你的面前,同席而坐,不带一丝嫉妒,满脸的欣慰,激赏他的品尝能力,共同分享他的快乐,并排斥着各种其他感官刺激带来的享受。鲜嫩多汁的牛排,小羔羊的肉,猪身上最嫩的小排骨,精心调制味道无可比拟的鸡肉和火鸡……这些曾经在老亚当斯总统执政时大大小小宴席上能见到的佳肴,都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中,让他能在回忆时不断添加新的滋味;而相对于个人本身经历来说,其他在一般人看来足能影响一个人情绪的欢乐或痛苦的事情,则在他的记忆中添不上任何可以持久的痕迹。我推测对于他来说,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悲剧大概就是惨失那只大鹅了。也许是在二十年前或者四十年前,那只鹅不幸惨死。从外形上来看它本来可以称得上身肥体胖,但谁知摆到了餐桌才发现它的肉已经老得超乎想象,用最锋利的餐刀也不能在它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只能用叉子锯子将就着把它对付,看来,这真是悲剧之上的悲剧。

至此,本该停笔,但对于这个颇能代表海关官员习气的特殊人物,我有兴趣再多花点时间和精力对其进行描述。其他大多数人在此种特殊的生活方式下,常常会造成无法估量的道德损伤——种种原因,由于篇幅有限我们暂且略去——但我们这位资深的老稽查官,却能安然若素地对付一切早已习以为常的事情,克勤克俭,一成不变,一如他原先的好胃口。与上面描述的那个人相似,还有一个人也很值得我对他添上几笔,否则的话,这幅海关众生相图就不算是完整的。不过,由于我对他并没有多少机会可进行比较细致的观察,因此对他的叙述难免有粗略之嫌,我想慷慨的读者一定会原谅我这个不足的。这就是我们勇敢的老将军,那位几近七十岁高龄的税收官。他在结束了辉煌的戎马生涯之后,曾经在西部的一个荒蛮边陲之地做过七八年的统治者,二十年前来到这里,安度他显赫人生的最后时段。

这位英勇的军人曾经有过七十年的快意人生,驰骋战场如捕食的猛兽。但现在,他被衰老的蛀虫啃噬得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失去了,只能在仆人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又极其痛苦地走上海关大楼的台阶。我想就是有一把最响亮的军号正在他耳边吹,也很难令这个老人的心再兴奋起来。他现在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到海关大楼房间里的炉火边,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进出于此,一边保持一副安详平静的表情。他在那把他惯坐的椅子上,常常一坐就是好半天,一副慵懒不堪的表情,好像那些忙忙碌碌的人影、嘈杂的或窃语的声音对他已经丝毫没有了影响力一样,他的思绪永远不在面容上表露。也许,他并没有在思考什么,没有回忆过去的光辉人生,只是就那样头脑中一片苍白地坐在那里,等待又一个太阳落下的日子。不过,有时你能看到他也会表现出一种专心致志、双眼放光的表情来,这定是他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或有趣的小动物,比如一只苍蝇,正从他面前经过。这显示出这老人还没有完全失去生命的光辉,只是他的灯罩过于厚重把那些光芒几乎遮得都不能让人看见了。

对这个老人,如果你观察得仔细,并且深入,那么就会发现,其实他的心智还是健全的。只是,无论是说话还是听话,对他来说都已经非常吃力,所以能不和人讲话或者听别人讲话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了。那时,他的脸上虽然看起来还很阴郁,但至少比呆滞多了一分生动,因此我们的心也会好受些。他原先强健魁梧的身躯看来还没有被完全压碎,腐化为尘土。但是,现实条件是如此不利,我们要观察和描述他这样一个人物,就好比是在一堆颓丧的废墟景物上虚构一座提康德罗格古堡一样困难。或许,这里或那里还有一些雕刻美丽的大理石圆柱或墙壁,但在另外的地方却可能只是一个光秃秃的、破损的土堆,既笨拙又沉重,长期没人照看,上面遍布荆棘和莠草。不过,当我怀着一种真诚的感情长久地打量这位老军官的时候,还是可以从他整个气质中找出那些支撑了他生命的闪光点。也许我和他的交往并不算密切,甚至相互了解都谈不上——我是说他对我几乎一无所知。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并不比那些熟悉他的所有生物对他的感情少,相反,我还可以用两个字来表达我对他的尊敬:挚爱。他的生命里最足以称道的是那种称为“高尚”的品格和“英雄”的气概。这些精神充分说明了,他绝非一个靠着偶然的小机会一夜成名的庸俗之辈,他的声名来自光明正大的努力,来自一种对任何困难或危险都毫不畏惧的、义无反顾的英勇。这种精神是一种永恒的动力,在他身上不会被磨尽也不会自动消失。虽然它们在经历了身体的衰败和精神的折磨以后,显得好像不再如从前那样光芒四射,但这绝不是说它已经变成了残存于世的磷幽之光,相反,它仍然是一种深沉的红光,就像那火红的熔炉里的铁水之光,火热,沉重,厚实,蕴含着无比的光辉——这就是他安详的表情。尽管在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那被人称作是老朽年迈的境地,但是,即便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仍然可以从他的神情上想象到,只要再把那种早已深入到他意识里的激情唤醒,比如用一声响亮的号角声,那么他定然会在瞬息间把他身上那件宽松的老年服脱掉,换上笔挺的军装,把手中那把木制的拐杖扔掉,握起跟随了他多年的锃亮的钢刀,重新奔赴战场。即便那样紧张的时刻,他的神态依然十分平静沉着。当然,以上这种表现只不过是我现时对他的一种想象而已,我既没有亲眼看过,将来也不可能再见到。现在,我经常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另一种属于老年人的东西:固执、笨拙和忍耐。这些特点,如果放在他年轻的时候,则应该用另几个词来表达:刚强倔犟。就如我们前面已经用过的那个最恰当的比喻一样,提康德罗格古堡周围坚固的土墙,这些品质既铸成了他年轻时的那种坚毅品性,使他像一块巨大的磐石一样无法被外界事物随意移动或改变,而且在他的内心深处牢牢地把握住了那种对现代的慈善家们来说至关重要的仁爱之心——我敢断定即使在领导部队进行殊死攻杀的时候,他的心中也是满含仁慈善爱之情的。当然,关于他是否亲手杀过人这一点我们不得而知,也许他曾经挥动那把锋利的大刀使得面前的敌人就像在巨镰挥舞下的树叶般纷纷落倒,但那样的时候,谁又能断定他不是含着怜悯和悲苦的心情呢?他甚至连一只蝴蝶的翅膀都不忍扯下,我们还能说他没有内在的伟大良知吗?

大自然的心性总是更喜欢让人在愁苦的情绪中长久地耽搁,而对那些非常美好的东西只赋予短暂的光辉,根据这个原则我们可以想象到,当我遇到这位老将军的时候,如前面我们所说的他的种种美好的东西已经是处于即便没有消失殆尽,也是黯淡无光的境地了。一切华美在转变成废墟之后,就只能在破砖烂瓦的缝隙间汲取贫瘠腐败的养料了,就像在提康德罗格古堡上现在只剩下夹竹桃的种子,而没有了各色鲜花一样。但是,要说到高雅与唯美,这老将军还是堪称一提的。

那种不时闪现出的幽默之火总会穿过他沉重、了无生气的厚厚面纱,在他脸上显现出一种健康的活力。也许人们会认为一个军人只喜欢了解血红的桂冠,但是在这儿却有这样一个战士,他似乎重返了少男少女的时代,在天真烂漫的表情上体现出了一种对观花赏花的浓厚兴趣,而且看的还往往是那种娇艳美丽的小花。

英勇的老将军通常坐在火炉边,被远远站立的稽查官悄无声息地仔细观察。稽查官很少与他交谈,能躲则躲,因为与他谈话对双方来说都实在是一件艰巨的任务。虽然他和他相距不过那么几码远,一抬头就能互相看见,但那火炉边的人却始终像一个虚幻的影子一样,离人的感觉那么远。虽然我们可能刚刚才从他身边经过,但却总觉得他远在千里之外。他的手似乎我们伸手就能触及,但实际上那远远不可攀。也许,对他来说,沉思与回忆,活在以前的岁月中,远远要比他现在待在这个税收官的办公室里,更显得实在与幸福。列队阅兵,参加战斗,领取奖章,三十年前雄壮的乐曲和军旅生活才是这个人生命的真正意义所在。虽然此时他所面对的正是一群又一群的商人、船长、文静的职员和粗暴的水手,他们出出进进,在他身边吵吵嚷嚷,但这种浓烈的商业化的海关生活,在他来说虽有犹无。这位老将军对这里的人和事都很漠然。他就像一把放错了位置的老战刀一样,虽然曾在战场上发出过闪闪的亮光,虽然它今天已是锈迹斑斑,但依然在刀刃上闪着寒光,可现在他却被无情地放置到了税收官的办公桌上,与那一堆没用的墨水瓶、文件夹、废旧报纸等混在一起。不过,在这位老将军身上有另一件事情让我又重新对他树立了往日的敬爱。这位尼亚加拉边疆上的伟大而强悍的人物,曾经在那次殊死决战的时候说:“长官,让我上吧!”这句充分体现了新英格兰人英勇无畏、不怕一切艰难困苦的精神的话语——如果我们国家盛行以勋章奖赏勇敢行为的话——自然当之无愧要被刻于将军的盾牌上最贴切和最合适的评价了。这句话看似很简单,但是除了他,谁又会在那样一个危险而又光荣的时刻面前说出来呢?

据说,经常和自己不同类的人结交有利于一个人的思想道德健康全面地发展,因为这样的人不会关心或妨碍你的本职工作,而且这需要我们自己本身去抛弃旧念、超越自我地看问题。我在海关供职的那一段时间,尤其有这样的机会,比如我在那里遇到的一个人,他的性格使我对一切事物都有了全新的概念。这是一个看重实业尤于幻想或玩弄手腕的人,多谋善断,头脑缜密,一双眼睛明察秋毫深具洞察力,又具有实际的解决事务的能力,像一个魔术师一样,能在刹那间使所有困难都烟消云散。由于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海关里进出,所以这里是他最适合的生存和活动场所。他对这里的事情和人物都了如指掌,能按照本地人的习惯和喜好把那些在外来人看来是异常困难的事情处理得头头是道,简洁明了。在我看来,他是海关人员中的典范,本身就是一座巍然的海关,或者说,他是一个使各种齿轮或发条运转起来的主动力。在海关这样的机关里,官员们几乎都是上面任命的,每个人都有以权谋私的恶习,而且不用担心会有多少人来检查他们的工作,因此他们往往喜欢抛下海关里自己本职的工作而到其他地方去寻找实现自己聪明才智的事情。但这个人不同,他就像一块磁铁一样,对于人们不屑的或躲避的许多困难却总是主动地吸引,这样就常常引火上身。爽快地答应帮助别人,对我们的愚蠢宽宏大量,这是他最义无反顾的本能,也许对他本身来说,可能常常认为愚蠢无异于犯罪,但他宽恕我们的愚蠢。在他手上许多问题一经点拨,就立刻迎刃而解,或了然如白昼。因此他不仅赢得了我们这些同职之人,也赢得了与他交往过的所有商人们的尊重。我们许多人常常奉为口头禅的廉洁奉公,对他来说,既不是一个选择也不是一个规定的原则,而是一个人在这世上的自然本质。在处理公务上公正、诚实踏踏实实对他来说是保证思维清晰无暇的根本条件,良心上的一个污点,任何有辱他职业的事,都会令他忐忑不安,就如同小伙计被主人查出在账目中出了差错一样,或是在一个精装的崭新的珍藏书上滴上了一块污迹。总之,我一生中很少遇到这样的人,他是我们这个环境中最适合的生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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