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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唯酒可忘忧（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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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唯酒可忘忧

直升机降低高度，绕医院船翩飞。见这巨艟，火山一样，层层叠叠，环绕上升，是真资格的机器岛，一个根据离散性随机变量组合而成的智能机甲，配备强大的三项式分布式防护力场，围绕船的立体空间中，不停自动发射出纳米机器人，消浸从四面八方围困过来的病毒，降低其攻击烈度。这就是现代化战争条件下名为“医院”的综合性武器。但它深陷病毒之海而不得摆脱，尽管使出浑身解数，也日渐凋败衰亡，自身成了重病患者，随时可能在敌人的总攻下土崩瓦解。

所以说，船上一切悖乱荒丧，都是敌人制造的。这样一想才不那么内疚了。这不是医生的过错。病人的死亡也就说得过去了。司命早已被敌人的智能病毒当作集群攻击的头号靶标。它被入侵，被劫持，甚至被策反。司命做的每一件事，看上去都像人或神干的，也表达了情感，也显现出意识，但实际上，这仍是算法模拟，惟妙惟肖，却没有真实的自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病人从算法那里得到的同情关爱或者暴行虐待都是假的，只是一些设计出来的声音或行为。司命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中文屋。这便是它被攻破的根本原因。在伟大的高智商头脑中央，在灵魂本该主宰的域场，空空如也。《红猪》是这样记载的。这让杨伟有些不能接受。他觉得，写诗的存在体应该解决了意识和灵魂问题。不过转念想想也就如此吧。他当初创作歌词时，不是也没意识和灵魂吗。他能感到周围的所有人都是行尸走肉。可以说是低估了敌人，小瞧了药战争。

万古教授一边掌控飞行，一边浏览漫画，还一边让机械手把酒瓶往嘴里塞，用舌和唇使劲摩擦，手淫一样咔喳咔喳，黄湛湛的浓液在齿缝间不停翻浆。他噢噢发出呻吟。高潮过去后，他好像累了，脑区沟回间的颜色变深，就像外阴一样。睡眠笼罩了他。这样子有点儿像院长。杨伟想，医院这些精英忧国忧民太过操劳。但会不会也被敌人的病毒命中了呢？他不敢问，也不敢动，生怕直升机坠毁。他又疼得受不了，便偷眼去看从万古教授嘴边摔落下来的酒瓶，就像要把它当成止痛剂。万古教授的语音模拟器中发出狮虎般的鼾声，与直升机的茕孑轰鸣混为一体，在海天间激荡回转，如同一个孤独的侠客在跟风车作战。

世界拼命吹着。仪器显示瞬时风速达到每秒十五米。直升机七颠八倒。杨伟被酒气熏迷糊了。他记得西林大夫讲过，万古教授爱喝酒且酒量大。他的信条是，喝酒是用火之外，人类跟野兽的最大区别。半夜里兴致来了，他会叫上一帮医生陪他喝。那时司命还没接管医院。有的医生正在执行抢救任务，但只要听到万古教授召唤，也立即停下手术前往。如有不至，万古教授就会在朋友圈里把他拉黑。说不定，因为一顿酒，那人便断送了前程。至于来喝酒的，统统不是万古教授对手，很快被放倒，钻了桌底。这些有幸者还都是万古教授看得上的，能被他信赖的。万古教授平易近人，不在意对方职务高低，他特别喜欢走群众路线，与普通医护人员以及病人打成一片。现在他钦点了杨伟，这里面必有深意。他不是特殊病人嘛。

忽然，气流变得更加紊乱。直升机抖得快要散架。万古教授惊醒，看到杨伟在面前，警觉地问：“你是谁？”

杨伟害怕地说：“杨、杨伟。”

万古教授好像想了起来：“哦，病人。不错。我知道你。我治过你。所以，我很清楚，你不是敌人派来的魔鬼。我刚才跟你聊天，也是为了考察这点噢。怎么，你还没走？”

杨伟委屈地说：“是你叫我来的呀。”他心如刀割地盱视翻锅一样的大海云天，想着那个给他路线图的神秘女人。

万古教授若有所思：“是的，是的……那好，病人，你也喝一杯。”不由分说，他向机械手发布命令，让它往杨伟手中塞入一只茶具，又把酒斟得满满的。

直升机倾斜数下，似要进入尾旋。万古教授不顾飞行器随时会坠毁，兴致愈浓，对杨伟说：“酒才是我们的正经战场文化呀。用茶具喝酒，更有滋味，不会忘本噢。在火葬场，孩子们让你喝茶了吧？那只是热身。这比用从阵亡将士头上揭下的钢盔好多了。掺了脑浆的酒，味道很差哦。”

酒真的到了杨伟手中，他像握着一颗炸弹。他死盯着万古教授热气腾腾的脑浆，哆嗦着端起杯子，试图让它在颠沛中保持平衡，心想这也是接受万古教授考察的一个环节吧，有没有被敌人病毒感染、感染到了什么程度，大概喝一杯酒便能作出甄别了，而且说不定这黄汤真能止痛呢。但他想到万古教授正在酒驾，就犹豫不决了。

万古教授愠怒了：“咹？你没喝过酒吗？还是不想跟我喝？”

这时机械手从航行袋里取出一叠图片，递到杨伟眼前。是用显微照相机拍下的酒精。绿色、蓝色和红色的颗粒物，如刀如叉如冰碴如废墟，像是火葬场的缩小版，却又与那烧死人的烈焰不同，描绘的是一个焚燃得更加如花似锦的宇宙。

万古教授才让直升机改出尾旋，诮笑道：“没见过吧，酒分子啊……它就是战火，美妙的艺术。战争是最高级的艺术，是一切艺术的源泉。我才让他们把火葬场升级为艺术。医院，才有了一面旗帜！这是战略的核心。不懂艺术，怎么打仗呢？战争和医疗一样，都是死人的艺术。有两种技术带来更昂贵的产品和服务：一是医疗，一是国防。它们都完全违背行业规律。这正因为是艺术啊。艺术是要反抗既定法则的。这样才能不受概率论的约束，冲破敌人的包围圈。国防和医疗有着共同的起源，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是一体，均为战争的产物。这让我们有了打赢的信心……”他又下令：“现在，请转入攻击航线！”

在万古教授的指示下，直升机向下俯冲，又悬停，短翼下发射出一排药片，喷向海面，轰地激爆出大片水花。医院船上由医疗机器人控制的速射针筒也向直升机打出一股股水龙。万古教授喊：“切线！”直升机过载扭转，躲开弹雨，上升高度，疾速脱离。万古教授大声说：“瞧，这就是战争！攻城的一方是屠杀，守城的一方也是屠杀。但是，美吧！艺术是磅礴力量，艺术是信心之源，它不仅让人感知生命苦难，更激发创造灵感。所以手冢治虫和宫崎骏选择了动漫。敌人能发明魔鬼病毒，是因为他们造出了贝多芬和紫式部。不要迷恋X光机和B超机哟，也不要沉湎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网络思维、指数医疗都太低级……幸亏院长是位伟大的艺术家，我们的事业才能维持到今天。”他的大脑在笼中嚯嚯转了九十度，鸟儿一样翩飞的嘴巴冲着机舱里的合影努了努，“他呀，热爱文学，喜写小说，擅长绘画，还会七八种乐器，包括钢琴和古筝。这是他的修养，感染了我。院长也爱喝酒。说起酒这东西，跟女人有一比呢。在战争中，本已失传，却在院长的指挥下，终于利用分子化学工程重新合成了。它也是一门艺术，代表了医院的核心价值观。”

杨伟不得不说：“太了不起了。”

万古教授换了一副慈悲的口吻：“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母亲死时的情形。她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军医，是院长的情妇，遭到敌人病毒的攻击，快要死去。我作为儿子和医生，也无办法。我只能坐在她的病床边，尽可能陪伴她。我们聊一些陈谷子烂账往事。但我们的人生经历差别太大，话题的交集又少，很快就无话可说，尴尬地四目相对。那时我想，我要能给母亲念一本小说该多好啊。我可以给她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温达杰的《英国病人》、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但在她的时代，医学院不搞文学训练，她就算听，也无法理解小说的深刻思想和精美表达，她跟文学隔着十万八千里。她知道如何打仗和偷情，却不懂得文字后面究竟蕴藏着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便是上一代人的遗恨。只有艺术能对付比我母亲的病痛更痛的痛。可惜，直到女人死后，人们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杨伟似乎懂了，万古教授为什么要在船上开设文学课，要把医院船变成一个故事。或许造物主就是按照一部小说来设计世界的。科学研究什么的，到最后都会变成探寻艺术真谛。不过他更不理解了。而他的痛楚也如那位母亲一样，没有得到缓解。这本是他来找万古教授的原因。

万古教授不满地说：“如今的医生丧失了艺术鉴赏力，他们不再具备超越现实的神韵，怎能与恶魔敌人作战呢？怎能实施报复性打击呢？他们就像我母亲一样坐以待毙。以前，医院跟军队一样，是最有艺术气质的单位，小说诗歌把人炼成神。但不知从何时起，医生变得不像艺术家，也不像神，而像小商小贩了。都跑到甲板下面开影子医院了。这太不像话。手术前既不读书，也不喝酒，怎能一鼓作气给病人开膛呢？连病人的膛都不敢开，又如何打败敌人呢？司命便乘虚而入了。”

万古教授以尊敬而仰思的口吻提到早年的著名将士，他们的杰出代表是鲁迅、郭沫若、韩素音、余华、池莉、冯唐、契诃夫、柯南道尔、福楼拜、马尔克斯、川端康成、安部公房、加藤周一和渡边纯一，皆是优秀军医，或优秀军医的直系后代，同时是出类拔萃的文艺青年。那时他们敢拿解剖刀剜出人心。他们都是一手喝酒，一手剜心。然后就开着直升机狂奔暴走，与敌人作战，毫不犹豫。

万古教授说：“一度死人很多，那是军事医学科学或军事医学艺术的鼎盛时代，见证了我军医院与敌军医院的生死对决。盟军策划了好几场战役，几乎驱退了强敌。一场是在欧洲，用生物砖砌出一种全新生命体，侵入敌人在海底的遗传路由器，破坏他们的生物编辑机。另一场是在北极，用细胞手机向大气层撒布受体拐杖，回收氨基酸，促使敌人的免疫系统崩溃。但现在不行了，堕落了，颓败了，衰竭了。连直升机也无人敢开，不得不由只剩下一颗脑袋的我亲自驾驶。就这样，船上还有人追杀我。这为敌人发动偷袭创造了条件。”

万古教授烦躁起来。他要求杨伟赶快把酒喝掉。他令机械手举起一支氰化钾注射器，对准杨伟，看到病人被吓住，哈哈一笑，又转过来将针头冲着自己的咽喉。他说：“如果战败，就成仁吧。”但机械手很快又把注射器放下了。它转而操纵一支笔，在一叠纸上书写。万古教授说，这是在根据他的口述，重写《医院工程学原理》，建立新理论体系，超越西塞罗、阿奎那、甘地和李光耀的思想。都知道流行一时的《医院工程学原理》是一本伪书。

直升机低空掠过，几乎与医院船的火葬场撞上。杨伟看见疳唑瞪大眼睛，举头上望，仿佛在找自己的灵魂。他终于体会到了万古教授建立火葬场的良苦用心。懔厉之下，他咬紧酒杯。他想万古教授说得不对，他在驱魔大会现场看到，医生明明在喝酒。他想喝快些，但就是快不了，只能分多口徐徐咽下。腹中发出陶瓷破碎般的轰鸣。疼痛没有消除，反而加剧了。

杨伟悲伤地想，自己在万古教授面前表现拙劣，一定给他留下了不好印象。万古教授大概觉得他不像艺术家吧，虽然，他以前也写过歌词。说不定万古教授正是因为这个才把他召唤来的，因为医生都不行了，也不能让司命去写诗。他竭力维持住笑容，装出爱美酒爱医学爱艺术爱战争的样子。这时看到，浸在酒中的一堆色彩翻腾起星系般的碎屑，凝成红十字……他暗暗对自己说，这不是幻觉。酒的品牌是威士忌，虽不是苏格兰原产，却利用生物技术合成得原汁原味，是战时稀缺物资。杨伟这一辈子吃药太多，可是有几时能喝到美酒呢？如能天天陪万古教授一醉方休，那才好呢，他就敢跟敌人打仗了，而不仅仅做一个医疗观光者，这样才不受神奇病人的欺负。是的，人生的确痛苦不堪，但也就是一杯酒的事吧。杨伟感恩地仰望万古教授。就这一杯酒，他与万古教授拉近了距离。他有很多心里话想向万古教授说。他要向万古教授汇报病房的真实情况，讲述医生的堕落，告诉万古教授算法正在杀人。他还想问万古教授更多问题……

万古教授认认真真看着杨伟把酒喝完，就像现场手工完成了一件艺术品制作。他说：“病人，谢谢你。很久无人陪我畅饮了。”又道：“你愿意做一只蜜蜂或蚂蚁，或一粒沙子、一滴水吗？”

杨伟满脸通红地小声说：“我、愿、意。”

万古教授的大脑如同陀螺飞旋数圈，抛出几声大笑。然后他口述直升机的操纵方法，将之传授给杨伟。杨伟很快学会了飞行。但他醉倒在了天空中。他为自己酒量太小而羞惭。万古教授却毫无醉意，酒水和食物都通过连接在嘴上的塑料管，流入一个铝桶。那里有一个电子激发装置，制造出喝酒和进食的快感，通过管线回馈到他的神经系统。杨伟想到自己被万古教授选中，学会了喝酒及驾驶直升机，又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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