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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香(第2页)

老姨太在旁说道:“可就是那个——那个阎小姐?说起来我们还有点亲戚呢!”阮太太道:“是谁家?”老姨太道:“喏,是那个阎裕衡的女儿。”阮太太道:“哦,我听见说阎裕衡新近进了外交部了呀!”她顿了一顿,接上去便道:“那个阎太太别是对你们有意思呢?”宝初微笑道:“不见得吧?”他已经在那里懊悔提起这件事,一只手搁在藤椅扶手上,只管把那上面的藤条一圈一圈的拆下来。老姨太道:“小姐多少岁了?”阮太太对于小姐的岁数并不感到兴趣,只说:“要给阎裕衡做女婿,要出去做事,有阎裕衡这样的丈人给荐荐,那还不容易么?靠你姊夫好了——给托了一暑假也没找到事,结果还是塞在自己徐州分行里。”

老姨太却又担忧起来,同宝初道:“哎,真的,那事是你去就,是罢?”阮太太道:“还是让他去好。二弟他那个孩子脾气,离开家哪行?”老姨太听了,方才放心。又道:“那这个阎家小姐……”宝初忙接口道:“那阎小姐要给二弟倒挺合式的,不知二弟的意思怎么样?”阮太太笑道:“那你呢?你也得自己留神点了,现在人都讲究自由恋爱了,单靠人介绍是不行的!”宝初笑道:“我想,对于这婚姻的事,现在真还谈不到了,我总想等我对于事业上有点成就才能讲这一点。”

正说着,宝余来了。宝初便笑道:“你来正好,妈要给你讨媳妇儿呢!”阮太太道:“刚才你大哥说有一个阎小姐,我说挺好的——那样的人家哪儿找去?”宝余才坐下来又站了起来,走到栏干边朝外望着,淡笑了一声道:“啊,那阎小姐!满脸像要做外交官太太那样子——我不要,我够不上!”老姨太发急道:“你这叫什么话呢?你爸爸当时不是保加利亚国的第一任公使馆的一等秘书,你还是养在保加利亚国呢!”宝余并不答理,径自走到屋里去拨无线电。阮太太跟了进来,冷眼看着他,半晌方道:“哼!你洗了澡没换衣服啊?”宝余茫然道:“换了。”阮太太指着他领口上一大块胭脂迹子,冷笑道:“才换了衣服这儿衬了什么?”宝余低下头去看看自己,不禁紫涨了脸,马上一溜烟跑了。

李妈来请宝初去洗澡。老姨太向来只有和佣人们在一起话最多,这时候恰又引起了谈兴,因把她生命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叙述与李妈听。宝初宝余的父亲放洋到保加利亚,就是带了她去的。她摇着扇子道:“嗐!我那时候才十七岁!坐的那个船,那才大呢!是德国船,上上下下什么都是德国人,连西崽也是德国人,那伺候的真好!——我那不是年青火气重,其实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上船的时候有一个西崽抢着来搀我,我可不好意思叫他搀,不知怎么一来他整个的撞了我怀里了,我摔起来给他一个嘴巴子,差点儿把人家打的掉了海里去了!那公使馆里房子讲究着呢,开跳舞会,那舞厅真不像现在上海这些——又高又大,连那顶上都有一排玻璃窗,我带着老妈子们扒在窗口往下看——那时候就是不开通:看见男男女女搂之抱之的,都臊死了!其实那赛金花不也就是跟他们那么混混!我们叫没她那么脸皮厚!——不过那也不行,就是我肯去我们老爷也不让去。那时候到底年青,记性好,还学法文呢,把字母全记住了——”当即悠悠的背诵起来,声音略有点幽默冷:“啊,倍,赛,呔……”

阮太太回到洋台上来,盘问李妈二舅老爷刚才可是跟金香在一起。宝余自己心虚,换了衬衫之后一直没出来乘凉,阮太太后来差人去请二舅老爷吃西瓜,他只得来了。阮太太若无其事,先谈着一些别的,忽然和颜悦色的问道:“你们明天到阎家去是吃晚饭还是吃中饭啊?”宝余道:“我不高兴去。”老姨太道:“为什么呢?人家好好的请你们嚜!”

宝余撅着嘴道:“我不高兴去嚜!等会废话又多了!”阮太太道:“你就是这么没长进!人家好好的小姐你就挑精拣肥的,成天的跟丫头们打打闹闹,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宝余道:“姊姊就是这样!我说我不愿意上阎家去又惹出你这一套来!”阮太太冷笑道:“你还当我不知道呢!你以为我不看见就不知道啦?两个人揪着在床上打,给人家说的成什么话?刚才你衬衫上衬的什么,你自己心里该明白!你姊夫要是知道了不是连我都要看不起了!”老姨太忙道:“姊姊说的都是好话,你明天去吃顿饭又怕什么呢?”宝余无奈,紧蹙双眉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就得了!”

次日,他独自到阎家去赴宴,宝初就没去。那天晚上阮太太夫妇与老姨太都围着无线电听舞台上马连良的转播。宝初不懂戏,听了一会,便下楼来到自己的房间里,没想到有人在里面。他和宝余的两张床都推到屋角里去了,桌椅也挪开了,腾出一块空地来,金香蹲在地下钉被。通客厅的两扇高大的栗色的门暗沉沉的拉上了,如同一面墙。地下铺着的一床被面,是玫瑰色的绨,在灯光下闪出两朵极大的荷花,像个五尺见方的红艳的池塘,微微有些红浪。金香赤着脚踏在上面,那境界简直不知道是天上人间。

宝初呆了一呆,金香一抬头看见了他,微笑着,连忙就站起身来,她有一双圆口布鞋放在旁边地板上,她穿上了鞋,走去把窗台上晾着的几张市民证防疫证拿给他看,皱着眉笑道:“大舅老爷,这是在你衣服口袋里的,我洗的时候没看见,连衣裳给扔了水里了!这一张是电车月季票罢?”

金香却又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也一半是猜的。”宝初低声道:“你真聪明。”金香道:“从前我们太太有时候一高兴,也教我认两个字——闹着玩儿。”她自谦地一笑,却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她把那张月季票按在窗台上慢慢的抹平了,道:“这上头小照都掉下来了——”宝初把那一叠文件拿在手里翻着,并没有照片夹在里面。那一张半边脸上打了个蓝色印戳子的二寸照片,是不是给她留了下来呢?她继续说道:“字也糊涂了。我给你晒干还能用罢?”宝初道:“不要紧,反正我也不要用了,我后天就走了。”金香不禁怔住了,轻轻的道:“你走?你上哪儿去呀?”宝初道:“姊夫给我在徐州的银行里找了个事。”金香沉默了一会,倒淡淡的一笑道:“呵,怪不得呢,太太叫我给你钉被,我想这热天要棉被干吗?”

说着,她就又去钉被,这回没脱鞋,双膝跪在那玫瑰红的被面上。宝初不由主的也跟过来,也在她旁边跪下了,仿佛在红毡上。金香别过头去望了望房门口,轻轻道:“你快起来,快起来!”他把她的手握住了,她便低下头去,凑到她缚在腕上的一条手绢子上拭泪。是红泪,因为她脸上的胭脂的缘故。

宝初到底听了她的话,起来了,只在一边徘徊着,半晌方道:“我想……将来等我……事情做得好一点的时候,我我……我想法子……那时候……”金香哭道:“那怎么行呢?”

其实宝初话一说出了口听着便也觉得不像会是真的,可是仍旧嘴硬,道:“有什么不行呢?我是说,等我能自主了……你等着我,好么?你答应我。”金香摇摇头,极力的收了泪,脸色在两块胭脂底下青得像个青苹果。她又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肯答应你,我知道不成呀!——哟,你看我糊里糊涂,那么大一根针给我戳了那儿去了?”越是心慌越找不到,她把棉被一处处捏过来,道:“可别扎了棉花里头去了,那可危险!”宝初便也蹲下身来帮着她找,两人把一床被掀来掀去半天也没找到。“就让这根针给扎死了也好,也一点都不介意”,他心里未免有这样的意念。

然而临走那天她觑空又同他说了一声:“针找到了。”别在她胸前的布衫上。意思他可以放心了,他听了反而有点失望,感到更深一层的空拒。可是,不都怪他自己么?他也很知道她为什么回得他那么坚决——只是因为他不够坚决的缘故。

坐在黄包车上,扶着个行李卷,膝下压着个箱子,他腾出一只手来伸到裤袋里去,看有没有零碎票子付车钱。一摸,却意外地摸出一只白缎子糊的小夹子,打开来,里头两面都镶着玻璃纸罩子,他的市民证防疫证都给装在里面。那白缎子大概是一双鞋面的零头,缎子的夹层下还生出短短一截黄纸绊带。设想得非常精细,大约她认为给男人随身携带的东西没有比这更为大方得体的了,可是看上去实在有一点寒酸可笑。也不大合用,与市民证刚刚一样大,尺寸过于准确了,就嫌太小,宝初在火车站上把那些证书拿出来应用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筒进去了,因为太麻烦。但总是把它放在手边,混在信纸信封之类的东西一起。那市民证套子隔一个时期便又在那乱七八糟的抽屉中出现一次,被他无意中翻了出来,一看见,心里就是一阵凄惨。然而怎么着也不忍心丢掉它。这样总有两三年,后来还是想了一个很曲折的办法把它送走了。有一次他在图书馆里借了本小说看,非常厚的一本,因为不大通俗,有两页都没有剪开。他把那市民证套子夹在后半本感伤的高潮那一页,把书还到架子上。如果有人喜欢这本书,想必总是比较能够懂得的人。看到这一页的时候的心境,应当是很多怅触的。看见有这样的一个小物件夹在书里,或者会推想到里面的情由也说不定。至少……让人家去摔掉它罢!当时他认为自己这件事做得非常巧妙,过后便觉得十分无聊可笑了。

他渐入中年,终于也结了婚。金香是早已嫁了。姊姊姊夫对于宝初这个太太也还赞成,可是为了一桩小事到底还是把姊姊给得罪了。姊姊向来有一个毛病,喜欢托人捎带物件,而且范围很广,不像一般的太太们限于从香港带丝袜呢绒。她虽然终日在家不过躺躺靠靠,总想把普天下的人支使得溜转。她一直常叫宝初从徐州带东西来,已经不大满意他了,说他不会做事。他结婚之后她一定要荐一个老妈子给他带去。宝初觉得很不值得这么许多麻烦,他太太呢,也怕是非,不愿意让一个亲戚那边的人窥见他们家庭生活的一切琐屑,省一点,费一点,都叫人议论。那老妈子其实也不怎么想去,因为听说内地住家要挑水的。然而阮太太全都怪在宝初身上,十分不乐。宝初那时候在徐州分行里做到会计科主任的位置,就再也升不上去了。他早就应当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一辈子也阔不起来的。

有一年放春假,他单身一个人到上海来看牙齿,有两只牙齿蛀坏了需要拔。宝余和阎小姐结了婚以后,阎小姐不大看得起老姨太,因此老姨太至今还住在女儿家里。宝初来探看了老姨太两次,然而他还是宁可另外耽搁在一个朋友那里。老姨太新装了一副假牙,宝初去找的就是和她同一个牙医生。牙医生住在一个公寓里,要乘电梯上去。这一天他去,已经有一个小大姐抱着一只狗立在电梯里。宝初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比当初的金香还要年纪小些,不过十五六岁:一双倒挂瓜子眼,一脸惫赖的神气。照规矩仆役不可乘电梯,那开电梯的便向她蹙额叱道:“去去去!”那小大姐并不答言,只发出一股狗的气味。这时候正有一群娘姨大姐买了菜回来,嘻嘻哈哈乘机一拥而入,开电梯的虽然咕哝着,也就顺便把她们带了上去了。人声嘈杂,宝初仿佛听见人唤了声“金香”,他震了一震,简直疑心是他自己自言自语,叫出声来了。挤得密密层层的,实在无法看见,又不便过分的伸头探脑。但是回想到刚才那些人走进电梯,仿佛就是很普通的一群娘姨大姐,并没有哪一个与众不同的。可见如果是她,也已经变了许多了,沉到茫茫的人海里去,不可辨认了。那么,不看见也罢。电梯门上挖出个小圆窗户,窗上镶着一枝铁梗子的花。只一瞥,便隐没了。再上一层楼,黑暗中又现出一个窗洞,一枝花的黑影斜贯一轮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电梯在三楼停了,又在四楼停了,里面的人陆续出空,剩下的看来看去没有一个可以是金香的。

他离开上海前一天又到姊姊家去了一次。那天晚上宝余的太太也在那里,她和从前做阎小姐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更觉得体态松腴,更像个雪人了。雪白的脸上嵌着两颗乌黑的眼核,腮上淡淡的抹红了两块。应酬起人来依旧是那么庄重而又活泼。宝初看看她,觉得也还不差,和他自己的太太一样,都是好像做了一辈子太太的人。至于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们为妻,或是不要娶她们为妻,现在来都也无法追究了。

他有点惘惘的,但是忽然一注意,听见阮太太说要添一个佣人,老姨太道:“真的,你不会叫那个金香来?她做事倒挺好的。”老姨太一直对金香很有好感,因为“那孩子嘴甜”。阮太太酸溜溜的道:“她不是嫁的挺好吗?做老板娘了!”老姨太道:“哪儿?我那天去看牙,看见她的呀!托我给找事;她就在牙医生下头有一家子,说那人家人多,挺苦的。说她那男人待她不好,也不给她钱,她赌气出来做事了,还有两个孩子要她养活。”阎小姐含笑问道:“是不是就是从前爱上了宝余的那个金香?”

宝初只听到这一句为止。他心里一阵难过——这世界上的事原来都是这样不分是非黑白的吗?他去站在窗户跟前,背灯立着,背后那里女人的笑语啁啾一时都显得朦胧了,倒是街上过路的一个盲人的磬声,一声一声,听得非常清楚。听着,仿佛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

*初载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至三十一日上海《小日报》,未收集。

飞毡  我在幕后调教大佬  历史的教训  我有一尊炼妖壶  王小波集(全8本)  每天被迫和大佬谈恋爱  春禧宫谋  节日里的诗歌盛宴  德国  中国通史  快穿之我不要做白莲  诺筱颖傅夜沉今夜星辰似你  影后与当红歌手假戏真做了  第一快婿  想成为英雄的灵能力者  我只想安静地抄书啊  一本书读完中外经典故事  女神的上门豪婿(又名:女神的超级赘婿,主角:赵旭)  女总裁的战神狂婿  龙凤双宝:妈咪太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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