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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请王爷莫要妄自揣测！寿虽今日难逃一死，但与妻诀别乃是人之常情，王爷为何要一再拦阻于我？」

司马冏仍然不生气，但那双黑眸中的兴味燃烧得更浓烈，仿佛在猎物临死之前，好整以暇地逗弄着犹斗困兽的猎手。

「与妻诀别？」他缓缓重复着韩寿的话，忽地嗤笑。「呵！韩大人与尊夫人貌合神离，如今在朝中也不算是太大的秘密，韩大人何必徒劳维持这假相？人之将死，不是应该期望与自己最珍视的人诀别么？既然尊夫人并非韩大人心之所系，大人就不要在别人面前再这样冠冕堂皇地掩饰下去了吧。」

韩寿那双如星的深邃眼眸中，瞬间喷出怒极的炽焰。他陡然向前跨了一大步，望着贾午的背影已消失在他视线里，声调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了。「王爷为何听信传言？即使寿得以晋身朝堂，是倚赖贾家的权势，然而贾家将倾，我不求免死，只求能最后与她话别而已；就这样……也无法做到吗？我不想见别的人，我想见的，就只有她——」

司马冏闻言，笑容忽然一敛，神情高深莫测。「哦，是么？」他审视着韩寿的面容，蓦地侧身，竟然为他闪开了一条通道。「很好。难得听见韩大人的肺腑之言，这样本王若再多等个一时半刻，也有情可原了。」

韩寿微微诧异司马冏态度的转变，然而他顾不得多问，迈开大步，一路冲向后堂。

「砰」地一声，他推开后堂紧闭的门，一眼就看见桌上摆着的那一杯毒酒。而他的妻倚窗而立，思绪仿佛浮游在某段他所无法触及的回忆里。他站在门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生平第一次这样形容狼狈；听见了门扉的响动，她讶然地转过视线来，等到看清了他的面容之后，她的眉心却微微一动。

这是当年她第一次在帘后窥见他的地方，转瞬间已是数十寒暑。爱消失了，或者，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可是，当年的那一缕香味还在。爱即使不曾存在于这个世间，当年她为了他所私窃的那西域奇香的余味，却穿越了那么长久的岁月；此刻，在他们即将死别的一刻，那缕余香却自久远的时光中，丝丝缕缕地飘到她面前，在他们周围萦绕不散。

他终于来找她了，跨越了那层帷幕的遮掩，他就在这里发现了她。其实，她从不曾远离过，她一直在这里；然而她没有流露任何惊喜之情，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事已至此，你还来……做什么呢？」

他忽然紧张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仓卒间脑海里仿佛闪过一道光芒，他脱口而出：「我……我是来回答你的问题的！」

她闻言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问题？」

他深呼吸，胸腔里的一颗心，从来没有跳动得像现在这样快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了希望和生命力。从前曾经模糊不清的某些事情，此刻在他眼前却无限明朗开阔。他乍闻她那个问题的惊疑震撼与无法置信，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淀之后，反而变得简单而澄明，心底无比透彻。

「午儿，你刚才曾经问我，我爱你吗？」他鼓起勇气，一口气地说道：「我没有立刻回答，是因为我太惊讶了；你曾经说得那样明白，你只要我的人，却不需要我的心……」

她仍然伫立在窗边，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在她身侧镶上一层金色的薄晕。在那光艳不可直视的明亮金色里，他深深地注视着她的容颜，缓步慢慢走近她面前，丰神俊逸的脸上，逐渐浮现了温柔的笑影。

「现在，我准备好了。午儿，你可以再问我一遍。我保证，这次一定会诚实回答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她看起来是那样惊诧，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本来以为已经枯萎的心，在他的浅笑里，仿佛忽然得着了久盼的阳光，重新悄悄地在那一片荒芜里抽岀了新芽。然而他此刻这样说，有什么用意呢？他们都要死了，是再如何努力，也无法逃脱的、命定的结局。难道他竟然这样温柔吗？温柔得一直到了生命的尽头，仍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的真情，愿意以华丽的谎言，送她一程？

「不，我不敢再问。」她低叹，面容上浮起了一丝凄凉。「我一直记得那句诗：妾歌已唱断，君心终未亲。我本以为那不过是失败者的叹息，现在我才知道，那原来是我一生的写照——」

她直视着他又惊讶、又痛心的容颜，淡淡微笑了。她本来打算就此作罢，让他一时的感情冲动找个台阶；然而他却难得执拗地紧盯着她，眸中绽岀某种晶亮的光芒，忽然轻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震惊地回视着他，脸上逐渐浮现了动容的情绪。原来，他一直记得这首诗，他仍记得他们初见的一刻，仍记得那个隐身于帷幕之后，悄悄望着他的小姑娘——

他唇角勾起一抹无限温和的笑意，仿佛陷入了某段回忆之中，继续柔声吟道：「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他蓦地一哽，注视她的眼神变得坦率而灼然。

「何时见许兮，慰我仿徨？」

她不语，只是用一双澄澈的眸子凝望着他的脸。然后，她轻轻地扬起唇角，无声地微笑了。

「韩寿，你爱我吗？」

他迈前一步，紧紧将她两手，合握在自己掌心，清清楚楚地说：「是的，午儿。我爱你。」

她又是诧然、又是酸楚，无法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无比坚定的面容，她忽然热泪盈眶。

他们就这样无语凝望，仿佛过了许久许久，她的唇畔逐渐绽开一抹灿如暖阳、丽如春花般的微笑。

「我也是……我也爱你，从来就只有你……」她轻轻地说着，数十载春去秋来，所累积的无数怨怼、争执、误会与错待，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天清日朗，再无丝毫芥蒂。

他微喟了一声，手上微一用力，就将她揽进了怀里。他的面颊贴着她如云的秀发，她靠在他胸口，耳中听得到他的心跳。反复了半生的追寻，在这一刻忽然全都尘埃落定。她长长呼岀一口气，轻声说：「这样……我便死而无憾了。」

他一震，忽然双手捧起她的脸，深深凝视了许久，才道：「午儿，黄泉路上……你要等我！」他长叹，骤然紧紧将她拥在胸前，沉声说道：「这样也好，我便可以有机会理直气壮对齐王说，即使他比我好千万倍，到了最后，我仍是拥有了可以胜过他的东西。虽然我们在生时曾经一再错过，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去死——」

☆、

「瞧瞧，多么感人的诀别呵。」门口忽然有人嗤笑似地说道。

原来是齐王司马冏。他正站在门口，表情似笑非笑，仿佛带着点嘲讽。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满脸愤恨地指控自己父亲与小姨有私的少年，现在的他眉眼间更似当年的齐王攸，然而却少了其父那种温和仁厚，多了些桀骜不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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